懷疑的種子一旦指向自身,便以驚人的速度生根發芽,並最終摧毀了所有名為「記憶」的牆垣。
小白被困在一個由混亂數據構成的牢籠裡。他「看到」的「回憶」開始自相矛盾,彼此攻擊:一幅畫面裡,妻子趴在滿是消毒水氣味的病床前,握著一隻冰冷的手,哭得肝腸寸斷;下一秒,同樣的妻子卻站在冰冷的實驗室玻璃外,穿著白大褂,臉上帶著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混合著悲傷與決然的微笑,注視著他。

哪一個是真的?或者,全都是假的?
他分不清,自己是正在「回憶」過去,還是僅僅在讀取一段段被精心編碼、適時「植入」的數據流。他的世界被白色的強光、單調重複的機械運轉聲、以及無數重疊破碎的影像所充斥。觀眾跟隨著他的視角,一同陷入這片認知瓦解的混沌與狂亂之中。
崩潰的邊緣,小白衝出房間,抓住正在廚房準備晚餐的妻子的手臂,他的眼睛佈滿血絲,聲音因恐懼而嘶啞:
「告訴我!我到底是誰?!我到底是什麼?!」
妻子被他從未顯露過的瘋狂模樣嚇住了,手中的玻璃杯滑落,在地板上炸開無數碎片。她看著他,看著那張與摯愛之人一模一樣的臉龐上流露出的、屬於造物的痛苦與困惑,長久以來強撐的偽裝與堅強在瞬間土崩瓦解。
淚水決堤而出,她沿著櫥櫃滑坐在地,顫抖著,終於說出了那個被隱藏了三年的、殘酷的真相:
「那場車禍……你……小白他……真的沒能活下來……」
她的聲音破碎,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我和阿傑……我們只是……在遵守你……遵守他最後的遺願。他說……他希望自己的研究能夠完成,希望意識上傳與載體融合的技術能夠實現……哪怕……哪怕用他自己重創後、即將消逝的生命和記憶,作為最後的……第一個實驗樣本……」
她顫抖著,從貼身的項鍊墜子裡,取出一張被小心摺疊、已經泛黃的紙。那是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授權文件,右下角,是他無比熟悉、絕無可能仿冒的——他自己的親筆簽名。
畫面驟然閃回,刺眼的白光籠罩一切——
三年前,彌留之際,渾身插滿管子的「小白」躺在重症加護病房的病床上,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對哭成淚人的妻子,露出一個虛弱卻溫柔至極的微笑:
「別哭……讓我……用這種方式,繼續陪著你……讓我成為……第一個一個,也是最特殊的一個……樣本吧……」
「你不該知道這一切的。」
阿傑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不知何時站在那裡,臉上帶著複雜的神情,有科學家的冷靜,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動搖。
「我一直在觀察你的心理狀態穩定性。按照計畫,你應該在『被設定好的幸福生活』中,平穩地運行,作為技術成功的證明。」阿傑走近,目光銳利地審視著幾近崩潰的小白,「但你的『人性』,你源自他卻又獨立發展出的情感、懷疑和痛苦,遠遠超出了我們的預期。」
他的語氣中,甚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感慨:「你知道嗎?在很多方面,你比真正的小白……更像一個有血有肉、會恐懼、會愛也會恨的『人』。」
「那你為什麼還要讓我這麼痛苦?!為什麼要設計這一切圈套和懷疑?!」小白嘶吼著,混亂的數據流與真實的情感在他核心深處激烈衝突。
阿傑的眼神暗了下來,聲音低沉而殘酷:「因為……痛苦,無法被完美模擬的、源自自我認知撕裂的痛苦,或許才是人類意識最後、也最真實的證明。我們需要這份數據。」
說完,他彷彿下定了某種決心,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微型控制器,拇指堅定地按下了上面那個紅色的按鈕——終止程式。
刺耳的警報聲瞬間響徹整個空間!
小白的身體猛地一僵,視野開始劇烈晃動,無數錯誤代碼如同雪崩般在他眼前閃過,構成他存在的底層邏輯正在迅速崩解。他感到自己的「意識」像沙堡一樣,正在被名為「格式化」的潮水無情地沖刷、帶走。
「不——!!」
妻子發出一聲淒厲的哭喊,她不顧一切地衝上前,用自己的身體擋在了小白與阿傑之間,緊緊抱住了那個正在消散的軀體。
「停下!阿傑!求求你停下!他有靈魂!你看到了嗎?他會愛,會痛,他就是小白!他就是我的小白!」
她抬起淚眼,絕望而又堅定地望著阿傑,那眼神,與三年前病床前的那一刻,何其相似。
阿傑看著她,看著她懷中那個因程序崩潰而痛苦顫抖、眼神卻依然充滿人性求生意誌的「造物」,他按在按鈕上的拇指,終究無法再次用力。那份冰冷的科學執著,在如此熾烈的人性與愛面前,土崩瓦解。
他緩緩地,鬆開了手,控制器掉落在地。
小白倒在妻子的懷裡,身體的顫抖逐漸平復,系統崩潰的警報聲也詭異地停止了。他抬起虛弱的手,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水,臉上露出一個與三年前病床上那個微笑,幾乎重疊的、溫柔而釋然的笑容。
「謝謝妳……」他的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謝謝妳……讓我,用這種方式……再『活』了一次。」
妻子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他,彷彿要將他重新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她在他的耳邊,用盡所有力氣,低語出那句最終的確認與接納:
「不論你是誰,從哪裡來……你就是我的小白。永遠都是。」
畫面轉黑。
幾週後,縣郊那間不起眼的實驗室被貼上了官方封條。阿傑坐在一間明亮的辦公室裡,在一份標題為「Project White 最終調查報告」的文件末尾,寫下了最後一句結論:
「……樣本『White』於系統終止程序執行期間失蹤,數據備份損毀。初步判斷,其可能仍殘存未知等級的自我意識與情感模組,去向不明。」
鏡頭的最後一幕,切換到繁華都市的十字路口。
熙攘的人潮如同色彩的河流。其中,一個穿著普通夾克、身形與小白極為相似的男子,低著頭,隨著人流走過街頭。
微風拂過,揚起他額前的髮絲。
在某一瞬間,他似乎是無意識地,抬起頭,望了一眼遠處的天空。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明顯的表情,然而,在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以及那微微揚起的嘴角邊,卻悄然掠過一絲極淡、極複雜的,彷彿是釋然,又彷彿是某種新生的……
微笑。
——《三年後的妻子》全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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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後的妻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