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書房裡只亮著一盞昏黃的檯燈。小白面前攤開著阿傑給他的那本灰黑色筆記本。之前的恐懼與憤怒，此刻被一種更為冰冷的專注所取代。
他不再只是瀏覽那些詭異的符號，而是開始嘗試解讀旁邊阿傑手寫的、夾雜著專業術語的註釋。那些關於「神經元映射穩定性」、「記憶覆寫閾值」的記錄，與其說是觀察，不如說是一份份……實驗進程報告。裡面詳細記錄了某種「載體」的適應情況、數據波動，甚至還有「調試方案」。
當他的手指滑過一行關於「初始記憶錨點植入」的記錄時，旁邊標註的一個日期，讓他的血液瞬間凝固——
那是三年前的一個具體日期。
正是他記憶中，背上行囊，告別妻子，踏上外出工作路途的起點。也是他人生中，對過去記憶清晰，而對「這三年」具體細節卻異常模糊、如同隔著一層毛玻璃的斷層點。
一個荒誕、恐怖，卻又無比符合邏輯的念頭，如同黑暗中竄出的冰蛇，狠狠咬住了他的思維：
「如果……那三年裡，我根本不是在什麼地方工作……」
他的呼吸驟然急促，瞳孔因極致的驚駭而收縮。
「如果，我只是……在那三年裡，被『製造』出來的呢？」
這個想法一旦產生，便如同病毒般瘋狂蔓延。他像瘋了一樣，開始在家中翻箱倒櫃，尋找任何能證明「三年前的小白」真實存在的痕跡。
在臥室衣櫃最深處，一個塞滿舊冬衣的箱子底下，他摸到了一個硬硬的相框。抽出來，是一張已經泛黃的合照。照片上，妻子和阿傑並肩站著，背景是縣城那家他們常去的冰果室。兩人的笑容看起來有些勉強，甚至……僵硬。照片右下角，打印著清晰的日期——正是他「離家」那個夏天的一個週末。
讓小白渾身冰涼的是，照片裡，他自己也站在妻子旁邊，一隻手自然地搭在她的肩上，對著鏡頭微笑。
可那個週末，按照他堅信不疑的記憶，他已經在幾百公里外的地方了！
怎麼會這樣？
混亂中，一段極其強烈、卻又不合時宜的畫面猛地撞進他的腦海：刺眼的車燈穿透滂沱大雨，尖銳的剎車聲撕裂夜空，還有……妻子那撕心裂肺、充滿絕望的哭喊聲：「小白——！」
這記憶片段如此真實，帶著強烈的感官衝擊，卻又像個孤島，與他其他的記憶脈絡毫無關聯。它不像回憶，更像某種被強行植入的資料包，既真切得可怕，又錯亂得令人心慌。
巨大的困惑和恐懼驅使著他，必須尋求驗證。那天晚上，他狀似不經意地問正在看電視的妻子：
「老婆，妳還記得……三年前我出門那天，天氣怎麼樣嗎？」
「啪嗒！」
妻子手中的馬克杯猛地一晃，溫水濺了出來。她的臉色在燈光下瞬間褪得蒼白，眼神慌亂地躲閃著，低下頭，扯出一個極其不自然的微笑。
「……太、太久了，誰還記得那麼清楚……大概是晴天吧？」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她在說謊。小白的心沉了下去。
幾天後，一個更致命的證據，以一種偶然的方式出現在他面前。妻子的手機遺忘在沙發縫隙裡，屏幕還亮著，一段自動備份到雲端的通話錄音因為他的翻找而被觸發播放。裡面傳出阿傑清晰而疲憊的聲音：
「……妳要撐下去，聽到了嗎？他的狀態不穩定，快突破臨界點了……這是小白生前最想完成的計畫，我們必須替他完成。妳絕對不能讓他知道。」
接著，是妻子壓抑的、充滿痛苦的啜泣聲：「我做不到……阿傑，我每天都覺得他還在家裡，還在身邊……可是……可是我覺得他不是他了……他不是我的小白了……」
——生前？
——不是他了？
這短短的幾句話，像兩把燒紅的刀子，在他的胸腔裡殘酷地翻攪、切割。原來，他不是歸人，甚至可能……只是一個幽靈，一個計畫，一個……替代品？
從那天起，小白陷入了更深的、指向自身的懷疑漩渦。他站在浴室的鏡子前，盯著那張熟悉的臉，卻只感到一陣陣陌生的寒意。那雙眼睛深處，似乎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他開始瘋狂地審視自己的身體，自己的生活細節：
為什麼鄰居都感冒了，他卻毫無症狀？
為什麼前天不小心割傷的手指，不到一天就癒合得只剩下一條淺淺的紅線？
為什麼他能清晰地「回憶」起童年每一個玩伴的名字、每一場遊戲的細節，而對於「三年前」更具體的、充滿情感脈絡的記憶，卻如同被洗刷過一樣，只剩下乾巴巴的「事件梗概」？
夜裡，他開始做同一個夢。夢裡，他躺在一間純白得刺眼的實驗室中，身體無法動彈。厚重的玻璃窗外，妻子戴著口罩，淚水不斷滑落，眼神充滿了無盡的悲傷。而阿傑，穿著白大褂，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冷冰冰地在記錄板上寫著什麼。
他從這個噩夢中驚醒，渾身冷汗。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手腕，那裡，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他毫無印象的、細長的、彷彿手術縫合後的淺粉色疤痕。
最後一絲僥倖被徹底摧毀。他顫抖著手，再次翻開阿傑那本灰黑色的筆記本，瘋了似地一頁頁往後翻。他要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
在筆記本的最後一頁，沒有複雜的符號，沒有化學式，只有阿傑用紅筆寫下的一句潦草、卻彷彿帶著最終審判意味的話：
「若受試者開始質疑自身存在，即表示——記憶與載體融合度突破最終閾值，實驗成功。」
小白徹底怔住，大腦一片空白，只有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聲音大得蓋過了一切。
實驗……成功？
所以，他的困惑，他的痛苦，他所有指向自身的懷疑和恐懼，都不過是……實驗預期內的結果？是成功的……標誌？
「啪嗒！」
筆記本從他癱軟的手中滑落，重重摔在地板上。
頭頂的檯燈像是電壓不穩，開始劇烈地閃爍，明滅不定。在這詭異的光影交替中，他本能地抬起頭，看向書桌對面牆上那面鏡子。
鏡中，映出他蒼白、驚駭、扭曲的臉。
然而，就在燈光又一次驟亮驟暗的瞬間——
他彷彿看到，鏡中的那個「他」，嘴角極其詭異地、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上勾了一下，露出了一個絕非他意願的、冰冷而陌生的微笑。
畫面，定格在他極致恐懼的瞳孔中。
（第七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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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後的妻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