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大太陽奇遇記6:月光下吸血鬼狼人決鬥
狼嚎聲,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一開始還在遠處,像悶雷滾過山頭,低沉而模糊。但僅僅幾次心跳的時間,那聲音就變得清晰、銳利,彷彿帶著鉤爪,撕扯著冰冷的空氣。它不再固定在某個方向,而是從左、從右、從更深的黑暗裡同時迸發,將這座孤島般的涼亭徹底包圍。

一、月光下十字咒語
來了。
而且不止一個。速度太快了。
我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牙關不由自主地打顫。但我瞥見身邊的吸血鬼時,一種更深的寒意攥住了我的心臟——他的身體,竟然也在微微顫抖。不是害怕的那種劇烈發抖,而是一種極力壓抑下,仍從骨骼深處滲出的、細密而持續的震顫,像精密儀器在過載邊緣的嗡鳴。
他預感到了什麼。某種連他都感到棘手的東西。
但他的聲音,卻該死地冷靜,甚至比剛才更平直,像凍結的湖面:「照我說的做,一個步驟都別錯。除非你想永遠留在這個夜晚,當狼群的第一道開胃菜。」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那動作裡竟帶著某種儀式性的莊重。然後,他用右手拇指,在胸前緩緩劃過——一個標準的、垂直再水平的十字。
我愣住了。吸血鬼……畫十字?
他的嘴唇快速翕動,吐出我完全聽不懂的音節,像某種古老失傳的語言,又快又急,帶著金屬摩擦般的質感。隨著低語,他睜開眼,蹲下身,右手食指抵著涼亭冰涼的水泥地。
指尖劃過之處,竟留下了一道燃燒般的銀白色痕跡!
不是粉筆,不是刻痕,那光像是從地底深處透出來的,穩定、冷冽,照亮了他蒼白凝重的側臉。他迅速劃出一個巨大的十字圖形,幾乎占滿了涼亭中央的地面。
最後一筆完成的剎那,地面震動了。
不是地震那種搖晃,而是某種東西從深沉的休眠中被強行喚醒的悶響。十字銀光驟然暴漲,光芒中央,地面如同水波般「融化」、下陷,一副透明如水晶的棺木,從那光與影的漣漪中,緩緩升起。
它靜靜矗立在那裡,流轉著月華與銀十字交織的微光,美麗得詭異,也寒冷得刺骨。
「把你所有的東西,塞回書包。然後,躺進去。」吸血鬼頭也不回地命令,聲音緊繃,目光死死鎖定涼亭外愈發逼近的狼嚎方向。
「這……這是棺材!我不——」我的抗拒脫口而出。
「你想回家吃飯,對吧?」他猛地轉頭打斷我,碧藍的眼眸在月光下燃著冰焰,「那就別廢話!它們聞到你的氣味了!新鮮的、活人的、帶著恐懼甜美的氣味!」
我手忙腳亂地抓起地上的十字架、呼叫器(紅光依舊刺眼),和那顆乾癟的大蒜,胡亂塞進書包。手碰到那小小的銀十字架時,我像是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舉起來:「這個!也許它們怕這個!我能幫——」
「幫?」他嗤笑一聲,那笑聲裡沒有嘲諷,只有一種近乎殘酷的現實剝離,「你連被一隻狗追著咬,都要等潘小胖來救。現在外面是兩隻——不,很快就是三隻——活了超過五百年的狼人。你拿什麼幫?」
潘小胖。
他第一次明確點出這個名字,像一把冰冷的錘子,敲在我最脆弱的神經上。
「你想救潘小胖嗎?」他上前一步,冰冷的氣息幾乎噴在我臉上,「那個給你可笑的十字架、每天偷大蒜給你、承諾你出事他會知道的潘小胖?」
我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
「想救他,第一步,就是先讓自己活過接下來的五分鐘。」他的聲音壓低,帶著鋼鐵般的決斷,「躺進去。這不是請求。」
二、透明的水晶棺木
涼亭外,最近的一聲狼嚎已經近在咫尺,彷彿就在轉角,伴隨著沉重、迅疾的爪趾刨地聲。
潘小胖的臉在我腦海裡閃過——國二那天他揮舞樹枝的笨拙樣子,巷子裡他聽我說完鬼故事後僵住的笑容,每天早自習塞給我大蒜時擠眉弄眼的堅持……
為了潘小胖。
這五個字像一句有魔力的咒語,壓倒了我對棺材的本能恐懼。我一咬牙,抱著書包,轉身爬進了那副水晶棺木。
內壁冰涼,但意外地沒有窒息的感覺,反而有一種奇特的、彷彿被靜止空氣包裹的隔離感。
吸血鬼立刻俯身,雙手按在棺蓋邊緣。他的臉離我很近,我能看清他眼底那複雜至極的情緒:焦灼、決絕,以及一絲……我從未見過的懇切?
「聽著,答應我兩件事。」他語速極快,但每個字都釘子般清晰,「第一,不管外面發生什麼,絕對不准打開棺蓋。時候到了,自然會有人來釋放你。」
「第二,」他頓了一下,迅速從自己緊貼胸口的内袋裡,掏出一個東西,塞進我手裡。「如果真的……萬一我沒攔住,有東西發現了你,用這個,插進它額頭上月亮形狀的印記中心。只有那裡是弱點。」
我低頭看向手心。那是一個銀色的十字架,樣式古樸簡約,邊緣有些磨損,觸手沉甸甸的,帶著他皮膚殘留的一絲冰涼。
「這……這跟潘小胖給我的——」
「那是玩具!」他厲聲打斷,眼中閃過一絲不耐與更深的不安,「這才是真的。記住!兩件事!」
他不再給我發問的時間,猛地將水晶棺蓋合攏。
「喀噠」一聲輕響,像是某種鎖扣閉合。緊接著,我看到他再次將手按在棺蓋上方,低聲念誦了另一個簡短的音節。
身下的棺木微微一震,然後,開始緩緩下沉。
不是墜落,而是像沉入水銀般的液體中,平穩地沒入方才浮起的那片十字銀光裡。水泥地面如同幻影般從我身體兩側「流」過,我睜大眼睛,驚駭地發現——即便沉入地下,我的視線竟然毫無阻礙!
我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地面上的一切:涼亭的石柱、長凳、破碎的月光,以及站在棺木原位置、背對著我方向的吸血鬼。彷彿我和地面之間,只隔著一層完全透明的、堅不可摧的水晶。
我成了嵌在地底的一個絕對隱蔽,卻又絕對無力的旁觀者。
三、吸血鬼的十字刃
就在我完全沉入「地下視角」的瞬間,那催命般的狼嚎聲,戛然而止。
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了涼亭。
兩個高大得異乎尋常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涼亭外的月光邊界。它們沒有立刻衝進來,而是站在那裡,緩慢地、極具壓迫感地掃視著涼亭內外。
我的心跳驟停。這就是……狼人?
它們和電影裡毛茸茸的直立狼形象截然不同。更像某種被剝奪了文明外衣、回歸純粹獸性的遠古人類。佝僂卻強壯得誇張的軀幹,覆蓋著粗硬灰黑的短毛,長吻突出,獠牙外露,但最讓人心底發寒的是那雙眼睛——在月光下閃爍著饑餓、殘忍與一種冰冷智慧的黃綠色光芒。
它們的鼻子不斷抽動,銳利的視線如同探照燈,掃過涼亭的每一寸地面、每一根樑柱,似乎在仔細尋找著什麼。其中一個的目光,甚至好幾次從我「所在」的地面位置掃過,我嚇得幾乎要尖叫,但它們顯然沒有發現這水晶棺木的神奇隱蔽。
吸血鬼站在涼亭中央,恰好擋在它們與我(棺木)之間,背脊挺得筆直,恢復了那種貴族式的傲慢。
「五百年了,」他淡淡開口,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你們追蹤獵物的速度,慢得讓我打哈欠。我等到月光都快熄了。」
兩個狼人沒有回應,只是喉嚨裡發出威脅的低吼,肌肉繃緊,如同壓到極限的彈簧。
其中一個狼人終於失去了耐心,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身形瞬間模糊!
快!快到我只看到一道灰黑色的殘影,裹挾著腥風撲入涼亭!
但吸血鬼的身影在同一刻消失了。
不是移動,簡直像是畫面跳幀——他原本站在東側,下一毫秒,已經出現在西側的石柱旁。
另一隻狼人幾乎無縫銜接,從另一側猛撲而至!
吸血鬼再次如煙霧般消散,出現在北邊。
「就這樣?」他輕笑,聲音帶著迴響,彷彿從涼亭的各個角落同時傳來,「五百年,只學會了橫衝直撞?你們祖先『月下閃電』的名號,看來是徹底蒙塵了。」
兩個狼人停下,對視一眼,眼中兇光更盛。它們沒有再貿然撲擊,而是緩緩抬起了雙手。
鏘——!
金屬摩擦的刺耳尖鳴響起!它們的手指關節處,竟然彈出了三根長逾半尺、彎曲如鐮、閃爍著暗沉金屬光澤的鋼爪!爪尖輕輕刮過石柱,石屑紛飛,留下深深的溝壑。
吸血鬼臉上那點遊刃有餘的笑意,終於徹底收斂。他微微側身,擺出了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宛如中世紀騎士般莊重而戒備的起手式。
空氣凝固了。狼人在等待。
吸血鬼也在等待。
就在這壓抑的對峙中——
「嗷嗚————!!!」
第三聲狼嚎,從極遠又彷彿極近的夜空炸響!這聲嚎叫與前兩聲截然不同,更加蒼涼、渾厚,充滿了毋庸置疑的權威與力量,彷彿能直接撼動靈魂!
吸血鬼的臉色,在聽到這聲嚎叫的瞬間,變了。那是一種「果然如此」的凝重,混合著一絲極淡的……我無法形容的複雜情緒,像是厭倦,又像是悲哀。
「……原來如此。『三獵一』,老掉牙的戰術。」他低聲自語,眼神驟然銳利如刀,「看來,不能拖到『大哥』登場了。」
他右手閃電般探向腰間,再抽出時,手中已握著一把造型奇特的短刀——刀柄是十字形,刀刃從十字中心延伸而出,閃爍著流動的、聖潔般的銀光。
「十字刃……你終於還是拿出這背叛者的標誌!」左側稍矮的狼人嘶聲開口,聲音沙啞如砂紙摩擦,話語中充滿刻骨的恨意。
「背叛?」吸血鬼手腕一轉,十字刃劃出一道冷冽的銀弧,「我從未背叛我的騎士誓言。倒是你們,甘願捨棄人性,擁抱獸性,淪為慾望與月光的奴隸——自甘墮落的,究竟是誰?」
「閉嘴!」「自甘墮落」四個字似乎刺痛了那矮壯狼人最敏感的神經,它雙眼瞬間血紅,狂吼一聲,不再等待,以比之前更瘋狂的速度撲上!鋼爪撕裂空氣,發出嗚嗚尖嘯!
這一次,吸血鬼沒有閃避。
他迎了上去!動作快得只剩下一片流動的銀光!
「嚓!嚓!嚓!」清脆的斷裂聲連續響起!
銀光閃過,狼人右手彈出的三根鋼爪,竟被齊根削斷!十字刃順勢而上,精準無比地貼上了狼人的咽喉,冰冷的刃鋒壓入皮毛。
「我立誓,不再濫飲人血,亦不輕易奪人性命。」吸血鬼的聲音冰冷而清晰,壓制著爪下劇烈掙扎的狼人,「即便你是狼人,也曾是人。滾吧,帶上你旁邊的兄弟,在你們那位『大哥』帶來真正毀滅之前,離開。」
他稍稍鬆開壓制,目光轉向另一隻狼人,示意它們離開。
四、同歸於盡的狼人
仁慈,在高烈度的生死搏殺中,往往是最奢侈的毒藥。
就在吸血鬼分神示警、殺意稍懈的電光石火間——
那被刃鋒抵住咽喉、看似已受制服的狼人,眼中凶光暴漲!它利用吸血鬼鬆開的那一絲縫隙,僅剩的左爪猛地盪開十字刃,龐大的身軀爆發出最後的力量,死死抱箍住吸血鬼!長滿利齒的巨口,帶著同歸於盡的瘋狂,狠狠噬向吸血鬼的脖頸!
「小心!」我在地底棺木中無聲尖叫。
一切發生得太快!另一隻狼人早已蓄勢待發,如同埋伏已久的毒蛇,從側後方疾撲而至,鋒利的鋼爪深深刺入吸血鬼的後背,血盆大口更是精準地咬住了吸血鬼剛剛試圖閃避的側頸!
「呃——!」吸血鬼的悶哼透過棺木傳來。
黑色的、濃稠的血,從他前後兩處傷口、從他被咬穿的脖頸,如同噴泉般洶湧濺射!那不是人類的鮮紅,而是幽暗的、彷彿蘊含著無盡夜晚的黑。
更可怕的是,這飛濺的黑色血液,似乎帶著強烈的腐蝕性或某種詭異的力量,濺落在兩隻狼人身上,它們的皮毛和肌肉竟然也開始發出「嗤嗤」聲響,冒起白煙,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潰爛、融化!
三方——吸血鬼,以及緊緊纏抱住他、啃咬著他的兩隻狼人——在皎潔的月光下,構成了一幅殘酷而絕美的死亡圖景。他們如同三尊正在高溫中坍塌的蠟像,糾纏著、嘶吼著(狼人的痛嚎與吸血鬼壓抑的喘息)、一同融化。
吸血鬼手中的十字刃,光芒急速黯淡、縮小,最終變回了一個小小的、黯淡的銀十字架,「噹啷」一聲掉落在正在融化的黑水與狼人殘軀之中。
掙扎停止了。
嘶吼平息了。
月光依舊冰冷地照耀著涼亭,照耀著地面上那一大灘緩緩流淌、彼此交融的黑色液體,分不清哪些來自吸血鬼,哪些來自狼人。
世界歸於死寂。
只有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與焦臭味,透過那層看不見的屏障,隱約鑽入我的鼻腔。
不……
不會的……
撐開傘!對了!黑傘!
像上次那樣,只要擋住光(雖然這次是月光),他就會復活!一定會!
我瘋了般在身上摸索,才想起書包被抱在懷裡。我拉開拉鍊,手伸進去胡亂抓找——沒有!那把我以為一直在身邊的黑傘,不見了!是剛才混亂中掉了?還是它根本就……從未真正屬於我?
絕望像冰水淹沒了我。
我這才真正明白吸血鬼那句「它從未屬於你」的重量。
「不……不要……起來啊……你起來啊!」我用力捶打著水晶棺蓋,嘶聲哭喊,眼淚模糊了視線。但拳頭砸在透明的內壁上,只發出沉悶的、微不足道的「咚、咚」聲,連一絲漣漪都無法激起。
我看得見一切。
我聽得到自己心碎和恐懼的尖叫。
但我什麼也做不了。我救不了他,甚至無法觸碰那個世界分毫。我只能像個被封在琥珀裡的蟲子,眼睜睜看著保護我的人(或鬼)為了我,化為一灘黑水。
就在我的哭喊被絕望吞噬時——
「嗷嗚——」
遠方,那蒼涼、渾厚、充滿權威的第三聲狼嚎,再次響起。
而且,這一次,在它之後,更多、更密集、充滿興奮與饑渴的狼嚎聲,從四面八方,如同應和般,此起彼伏地響徹夜空!
它們在呼喚。
它們在集結。
它們正在朝著這個飄散著血腥、死亡與活人氣息的地點,全速奔來。
而我,被困在這透明的地下棺柩裡,手裡緊握著他留下的、沾染了黑血的銀十字架,望著地面上那灘死寂的黑色,無處可逃。
(第六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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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太陽奇遇記、未來列車、三年後的妻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