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大太陽奇遇記3:潘小胖的十字架和約定
上學途中,我盯著眼前再熟悉不過的街道。陽光普照,早餐店阿姨在騎樓下炸著油條,上班族拎著咖啡匆忙走過,對面超商的自動門開開關關。一切正常得不得了,正常到讓人煩躁。

一、上學途中的錯位
但我腦子裡像裝了壞掉的唱片,不斷重複播放同一個疑問:
「會不會再一個轉彎,就走進那條該死的吸血鬼街道?」
腳步踏在紅磚人行道上,數著地磚的格數。一、二、三、四……左轉是便利商店,右轉是書局,直走是學校。這條路我閉著眼睛都能走。
可是現在,每個轉角都像潛伏著某種空間的惡意。我甚至開始懷疑,那條柏油路、那排樟樹、那座涼亭,是不是像某種惡性腫瘤,會偷偷在城市的正常肌理裡擴散、轉移,然後在某個毫無防備的瞬間,把我一口吞進去。
恐懼不再只是那張融化的臉或那口獠牙。而是一種更噁心的東西——對現實本身是否可靠的懷疑。日常風景開始出現看不見的裂縫,而我像是唯一發現裂縫存在的人,卻不敢伸手去碰,怕一碰,整個世界就會像劣質玻璃一樣碎掉。
我走得極慢,神經質地觀察每個路人的表情,掃視每片牆角的陰影,耳朵豎起來聽有沒有異常的滋滋聲或燒焦味。但什麼都沒發生。只有更強烈的陽光,和更尋常的喧鬧。
什麼都沒發生,反而讓我最毛。
二、教室裡的現實
教室裡,老師的聲音像隔著一層水傳過來,模糊不清。
黑板上寫滿數學公式,但我眼裡只看見那些符號在扭曲、變形,最後組合成一把傘的形狀——一把漆黑的傘。
「岳大海!」
老師突然點名,聲音像刀一樣切開我的恍惚。
全班視線瞬間聚焦過來。
我猛地站起來,椅子腳刮過地板發出刺耳噪音。腦袋裡一片空白,比被太陽曬化的柏油路還要空白。黑板上的符號恢復成符號,但我一個也認不得。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尷尬和緊張在空氣中凝結。
就在我準備迎接一頓訓斥的時候——
桌子底下,我的小腿被輕輕踢了一下。
然後,後排傳來壓得極低、氣音般的提示:「……X等於3……代入第一式……」
是潘小胖。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結結巴巴地把聽到的數字和步驟複述出來。邏輯支離破碎,但答案勉強擦邊。
老師皺了皺眉,揮手讓我坐下,補上一句:「上課專心點。」
我癱回椅子上,背上冒出一層冷汗。回頭偷瞄了一眼。
潘小胖趴在桌上,假裝在抄筆記,卻對我偷偷比了個「OK」的手勢。
那一刻,像有人突然把我從深水裡撈起來,狠狠吸到第一口真實的空氣。
潘小胖又一次,在我快要被某種「不對勁」拖走的時候,伸手把我拉回「正常」這邊。
我想起國二那年,放學被一隻發狂的黑狗追著跑,也是他不知從哪撈來一根長樹枝,一邊亂揮一邊吼,硬是把我從巷子口拖出來。
但這次的感覺不一樣。
我看著講台上繼續授課的老師,看著周圍低頭寫筆記或偷傳紙條的同學,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
我正在逐漸脫節。
他們的煩惱是考試和作業,我的恐懼是陽光下一灘會重組的黑水。我們還坐在同一個教室,但某種意義上,我已經開始離開「正常人」的軌道與節奏。
三、放學後的潘小胖
放學鈴響,我磨磨蹭蹭地收拾書包,等到潘小胖走過來。
「喂,你最近是怎樣?魂被勾走了喔?」他揹著那個永遠塞太滿的書包,戳了戳我的肩膀。
「……有這麼明顯?」
「廢話,今天數學課你那個樣子,跟中邪沒兩樣。」
我們一起走出校門,混入放學的人潮。我沒往車站的方向走,而是拉著他拐進學校後門那條幾乎沒人走的防火巷。
巷子窄窄的,兩邊是高牆,終年曬不到太陽,涼颼颼的。
「幹嘛?神神秘秘的。」小胖一臉困惑。
我深吸一口氣,牆壁的濕氣和灰塵味衝進鼻腔。
「接下來我要講的事,你聽完,不准笑。而且,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先答應我。」
我的語氣可能太認真,他收起了嘻皮笑臉,點了點頭。「好啦,答應你。這麼嚴重?」
然後,我開始說。
從第一次聞到燒焦味,到那個倒在地上、穿得像從歷史課本跑出來的外國人。他的臉如何在陽光下融化,又如何在我的傘影下像倒帶一樣復原。他如何命令我,如何搶走我的傘,最後如何露出獠牙,說他是吸血鬼。
我接著說第二次,黑傘如何莫名其妙出現,我如何決定見死不救,回頭卻看到一灘沸騰的黑水,以及它如何在我撐開傘的瞬間,從地面「長」回一隻手,死死抓住我的腳踝。
我講得很慢,盡力把每一個細節都摳出來:燒焦的氣味像什麼,皮膚融化的質感,黑水收縮時黏稠的聲音,還有那把傘握在手裡,那種揮之不去的、彷彿有生命的冰冷感。
潘小胖一開始的表情,是「你壓力是不是太大該去看醫生」的擔憂混雜著好笑。但隨著細節越來越具體、越來越詭異,他嘴角那點勉強撐著的笑意,慢慢垮了下來。眼睛越睜越大,聽到黑水重組那段時,他甚至下意識後退了一步,背貼上冷濕的牆壁。
巷子裡一片安靜,只有遠處隱約傳來的車聲。
氣氛變得很怪,尷尬,又繃著一根緊到快斷掉的弦。
潘小胖舔了舔突然變乾的嘴唇,顯然想說點什麼緩和這見鬼的氣氛。他扯出一個有點僵的笑,用一種刻意輕鬆、彷彿在講幹話的語氣說:
「哇靠……你遇到吸血鬼,我就遇到狼人了啦!」
話一出口,我們兩個都愣了一下。
這句話的句式,該死的熟悉。
——「如果你是吸血鬼,我就是狼人。」
第一次的「相遇」,我對那個「貴族」脫口而出的黑色幽默,此刻從潘小胖嘴裡,以玩笑的形式迴盪回來。
一句玩笑。
但放在這個情境下,聽著卻一點都不好笑。反而像某種不祥的籤詩,在無意間被抽了出來,攤在我們面前。
兩個「玩笑」,在不同時間,由不同人說出,卻在這個陰暗的巷子裡,微妙地對齊了。好像我們無意間,用戲謔的口吻,觸碰到了這個世界某條危險的底線。
四、約定好的呼叫器
隔天放學,我們又一起走向車站。經過昨天那場巷內坦白,相處的氣氛有點不一樣了,多了點心照不宣的緊繃。
「欸,大海,」潘小胖突然開口,沒頭沒尾地說:「你還記不記得國二那隻黑狗?」
「怎麼可能忘。」
「我那時候就想,雖然我跑得沒你快,力氣也沒多大,但總不能放你一個人被咬。」他踢著路上的小石子,「這次……嗯,雖然聽起來超扯,但感覺差不多。」
我看向他。
「什麼差不多?」
「就是……你又被不是人的東西盯上了啊。」他抓抓頭,好像在想怎麼表達,「我還是沒辦法放你一個人面對。雖然吸血鬼比瘋狗猛一百倍吧。」
然後他開始解釋,語速很快,像背稿子:「我哥,你知道的,那個很宅的大學生,他是他們學校『超自然文化研究社』的社長啦,雖然聽起來很搞笑。我昨晚硬著頭皮去問他,要是真的遇到吸血鬼怎麼辦。」
他從書包側袋掏出一個小絨布袋,倒出裡面的東西,攤在掌心給我看:
一個小巧的、銀色的十字架項鍊。
一個用透明塑膠袋封好的、乾癟的大蒜。
還有一個……黑色的、比火柴盒大一點的方型裝置,上面只有一個紅色的大按鈕。
「我哥說,社團資料記載,吸血鬼怕的東西大概有這些:陽光、大蒜、十字架、聖水、銀器、木樁打心臟……但他也說,這些都是傳說資料,」潘小胖特別強調這四個字,「不一定全對,也不一定有用。畢竟,我們誰也沒真的見過。」
他的重點,顯然不在這些「裝備」上。
「這個,」他拿起那個黑色方型裝置,塞進我手裡。「這才是重點。這是我哥社團以前做大地遊戲用的簡易呼叫器,改良過的,有效距離大概十公里。按下去,我這個接收端就會嗶嗶叫,顯示你的編號。」
我握著那冰冷的小盒子。「這是……要你立刻衝來救我?」我想像潘小胖揮舞十字架和大蒜衝向吸血鬼的畫面,感覺更絕望了。
「屁啦!我衝過去送頭喔?」他翻了個白眼,「它的意思是——我會知道你出事了。就算我沒辦法馬上做什麼,但至少我知道。你不會是一個人莫名其妙失蹤,沒人知道你去哪、發生了什麼。」
我看著手裡的呼叫器,又看看他認真的臉。十字架和大蒜像孩童的護身符,帶著某種天真的安慰。但這個小小的、醜醜的電子裝置,和潘小胖這句「我會知道你出事了」,卻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我心口,那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承諾。
安全感,在這一刻,以一種荒謬又堅固的方式,勉強建立了起來。
我好像終於不是獨自在一個陽光普照卻危機四伏的世界裡漂流了。有人願意相信我的鬼話,並且用他的方式,笨拙但認真地,試圖在我身上綁一條安全繩。
我把十字架戴上(脖子有點癢),大蒜塞進書包內袋(味道很衝),呼叫器牢牢握在手心。
「謝了,小胖。」
「三八喔。走了啦,車要來了。」
我們跑向公車站,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我感覺緊繃了好幾天的心臟,稍微鬆開了一點點。
但就在我跳上公車,回頭向窗外的潘小胖揮手時,某個念頭像冰錐一樣,毫無預警地刺進我的放鬆裡:
那把黑傘,我始終沒跟他提得太細。它從哪來?它真的只是「怕陽光」那麼簡單嗎?
而這個呼叫器……
它承諾了「我會知道你出事」。
可如果,按下它的那個時刻,正是某種更糟糕、更無法預料的連鎖反應的開關呢?
公車發動,潘小胖的身影在窗外後退、縮小。
我握著口袋裡的呼叫器,紅色按鈕的觸感清晰。
安全感成立了。
但不知為何,我彷彿聽見了某種巨大而無形的齒輪,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因為這個小小的承諾與連結,緩緩地、不可逆轉地,開始了反向的轉動。
命運的倒數,似乎在我按下它之前,就已經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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