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數字在螢幕上艱難地跳動了一個多小時,那片令人絕望的紅色「誤點」終於變成了綠色的「正在檢票」。
沒有廣播提醒,人群卻像被無形的線牽引,沉默而洶湧地推向閘口。紀新白緊緊抓著林小雨的手,在黏稠的人潮中被推擠著前進。車站裡的空氣濃得如同摻了膠水,所有的聲音——腳步聲、輪子摩擦聲、甚至呼吸聲——都像是被削去了一層,變得模糊而遙遠。

通過閘機時,掃描器發出一聲刺耳的「咔」,不像驗票通過,反倒像巨大的鎖頭落下,聽得他心頭一悸。
月台空蕩得詭異,只有一列潔白得發光的列車靜靜等待。車門無聲滑開,他們走了進去。車廂內部一塵不染,燈光柔和如月光,卻靜得可怕。更奇怪的是,當列車明顯啟動時,腳下竟感覺不到一絲震動,彷彿這列車並非在鐵軌上奔馳,而是在虛空中滑行。
紀新白望向窗外,心猛地沉了下去。窗外閃過的,不是南京郊區熟悉的燈火與田野,而是一片光影錯位的詭異結構——城市的天際線倒懸於墨色天空,河流像斷裂的銀帶般漂浮在虛無中,一切都失去了應有的物理秩序。
「小白……窗外,怎麼回事?」林小雨的聲音帶著顫抖。
紀新白無法回答,他只感到一種失重般的虛無,彷彿他們正在脫離現實的引力,駛向一個未知的維度。
就在乘客們開始不安地竊竊私語時,廣播「滋啦」一聲響了。
那個熟悉的女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們在山道上聽過兩次、在車站又見過一次的,那個灰夾克男子的聲音。他的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種程序化的精準,像電視購物頻道的主持人。
「各位乘客,晚上好。歡迎搭乘未來列車。本次旅程不前往蘇州,而是前往——『選擇』。」
前方車廂連接口的門自動滑開,灰夾克男子微笑著走了出來,他的身影在過於潔白的燈光下顯得有些不真實。
「旅程規則很簡單。每一位乘客都有機會回答一道問題。答對的,能獲得下車的資格;答錯的,將永遠漂浮於異界,直到……有人願意替你回答。」
乘客們面面相覷,大多以為是某種拙劣的惡作劇或新型營銷手段。
第一個被點名的是坐在角落裡一個神色惶恐的年輕女子。
「你的問題是:」男子微笑不變,「你記得自己上車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嗎?」
女子慌亂地絞著手指:「我……我跟我媽打電話,說……說『我馬上就上車了,要回家』。」
男子輕輕搖頭,笑容依舊:「錯了。」
沒有慘叫,沒有掙扎。在紀新白驚駭的注視下,女子的輪廓瞬間模糊,化作一團柔和的光點,像被強風吹散的螢火蟲,倏地被吸入車窗外那片深邃的、旋轉著的黑色漩渦之中。她坐過的位子空空如也,彷彿從未有人存在過。
車廂裡死一般的寂靜。先前的不以為然瞬間被冰凍的恐懼取代。
接著,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被提問:「你一生中,最後悔的選擇是什麼?」
老人囁嚅著,最終搖頭:「我……沒有後悔的事。」
光點閃現,消失。
一名學生模樣的男孩被問:「你追求的是知識,還是僅僅逃離現狀的工具?」
男孩遲疑地回答:「當……當然是知識。」
男子微笑不語,男孩在絕望中化光而去。
一位抱著嬰兒的母親,問題是:「你愛的是懷中的孩子,還是『母親』這個身份帶來的完整?」
她緊緊摟住孩子,憤怒地反駁:「這有什麼區別!我愛我的孩子!」
「錯了。」男子輕聲說。母子二人一同化為更亮的一團光,被窗外黑暗吞噬。
恐懼如同實質的冰水,淹沒了整個車廂。這不是遊戲,這是一場針對記憶、選擇與真實存在的冷酷審判。
「接下來,是這位先生。」灰夾克男子的目光,落在了紀新白身上。
紀新白感到林小雨的手瞬間收緊,指甲掐進他的皮膚,傳來一絲刺痛,卻也讓他更加清醒。
「第一個問題:」男子看著他,眼神空洞,「你相信這列車,真的存在嗎?」
車廂裡所有的目光都聚焦過來。紀新白沉默了片刻,望著窗外那些不斷變形、重組的錯亂景象,感受著腳下那不自然的平穩。他深吸一口氣,用儘可能平靜的語氣回答:「存在——因為我們所有人都被迫感受到它,它的規則正在影響我們。感知即存在。」
灰夾克男子臉上的微笑似乎加深了一個像素點。「答對了。」
不等眾人反應,第二問緊接而來:「你覺得『回家』,是一個確切的目的地,還是人類編織的集體幻覺?」
這個問題更險惡,直指他們此行的初衷。紀新白感到一陣眩暈,但他強迫自己思考。他想起山上那兩個詭異的邀約,想起車站裡循環的廣播,想起這列沒有震感的列車……他猛地抬頭,直視男子:「如果沒有真正『離開』過某個地方,又怎麼談得上『回家』?我們此刻的處境,恰恰證明了我們已經離開。所以,回家是目標,不是幻覺。」
男子點了點頭,臉上露出近乎滿意的神情:「很好的辨析。答對了。」
車廂裡響起細微的、壓抑的抽氣聲,彷彿看到了一線生機。
然後是第三問,男子的聲音陡然變得更加冰冷而個人化:「最後一題:你願意讓她,」他指向臉色蒼白的林小雨,「留下,換取你自己下車的機會嗎?」
空氣凝固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臟在胸腔裡沉重撞擊的迴響。這不是哲學問答,這是直刺人心的道德拷問。
林小雨握緊了他的手,輕聲說,聲音雖小卻清晰:「小白,答對就好,別管我。」
紀新白閉上眼,腦海中閃過與她相識以來的點滴,那些真實的、溫暖的、無法被任何異象抹去的瞬間。他再次睜開眼,目光堅定,毫不退縮地迎上灰夾克男子的視線:
「如果要留下,那我們就一起留下。」
選擇的代價,他願意共同承擔。
灰夾克男子的笑容,在臉上停頓了詭異的一瞬,彷彿系統處理了一個預料之外的答案。隨即,他輕輕拍手,掌聲在死寂的車廂裡顯得格外清脆。
紀新白閉上眼睛,腦海中想像著自己即將成為一團模糊光點。
「恭喜,全部答對了。」
話音剛落,車窗外那片濃稠的、吞噬一切的黑暗開始劇烈翻湧,如同退潮般散去。與此同時,潔白的車廂牆壁和天花板,開始逐漸變得透明,彷彿被某種純淨的光線從外部滲透、融化。
廣播再次響起,這次恢復了那個標準的女聲:「各位旅客請注意,本次列車即將抵達——蘇州站。」
紀新白一個激靈,猛地清醒過來。他發現自己正坐在高鐵柔軟的座椅上,列車運行平穩,傳來規律的「哐噹」聲。窗外是熟悉的、向後飛馳的江南夜景,遠方城市的燈火如同灑落的明珠。手機信號滿格,傳來幾條延遲的訊息提示音。周圍的乘客們有的在聊天,有的在刷手機,一切都平凡而真實。
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切,難道只是一場噩夢?
他鬆了口氣,轉頭想對林小雨說話,卻發現林小雨不見了。
消失了,跟剛才那些成為模糊光點的陌生人一樣。
但是仔細一看,年輕女子、花白老人、母親與小孩,剛才印象深刻的那幾人都還在,正在前方準備下車,彷彿從來沒發生過。
唯一確切發生的,是在自己旁邊的林小雨沒了。
不是只有我一個人答對?紀新白腦筋像短路迴圈,一直重複著這句話。
而在那個本應空無一物的座位上,平整地放著一件衣服——一件灰色的夾克。如果說這一天的旅遊行程中,有哪個記憶最清楚的景物,莫過於這件最普通又承載著一切莫名奇妙的夾克,紀新白張大眼睛看著這件沉默、不知從何而來的灰夾克。
紀新白的血液瞬間涼了下來。他猛地抬頭,視線穿過車廂連接處的玻璃門,看到在前方車廂的盡頭,一個穿著同款灰色夾克的男子背影,正不疾不徐地,走向列車駕駛艙的方向,隨即消失在門後。
列車緩緩駛入蘇州站,廣播裡播放著溫馨的到站提示。
他拿起行李,恍恍惚惚地隨著人潮下車。腳踏在堅實的月台上,卻感覺不到絲毫安全感。
以為下車了,卻可能只是抵達了下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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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列車、三年後的妻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