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飛正傳》一隻沒有腳的鳥

天才往往早熟,一鳴驚人,並且一而再、再而三的驚艷世人,朝一代宗師的位置步步晉升。類似的例子很多,各項藝術領域的天才們,他們的早期作品也許青澀,但一塊璞玉如同也掩飾不住特有的光芒,耀眼眩彩,讓人無法忽略。

《阿飛正傳》便是這麼一個例子,1990年的電影,當年毫不客氣拿下五項香港金像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最佳攝影、最佳美術,這部電影卻只是王家衛的第二部作品。一夜之間,王家衛因為這部電影成為實至名歸的大腕,有些影評甚至認為王家衛往後作品都是在延續《阿飛正傳》,說這話的重點其實在語不驚人死不休,說得太滿,但也有幾分道理。

王家衛屬於那種堅持自己調色的藝術家,他有自己偏執喜愛並且獨門調配的色澤,所以他的每一幅作品雖然風景素材不同,但卻不難看出屬於王家衛的色彩,這色彩第一次在螢光幕前揮灑的淋離盡致,就是在《阿飛正傳》。

電影初始,跟隨著張曼玉蒼惶失措的眼神,我們一樣被突然出現的俊美瀟灑男主角所吸引。每個看過電影的人,都會津津樂道那一分鐘經典橋段:迫近人物的臉部特寫鏡頭,時鐘滴滴答答響的節奏,搭配男女主角饒有韻味的台詞與獨白:王家衛透過其它一樣帶有灰色內心的角色,一層一層剝開「缺腳鳥」的空虛意涵夢幻的一分鐘,觀眾開始沈迷在這獨特的影像敍事風格。

隨之而來是王家衛電影特有的虛無感。從頭至尾,不言而喻的疏離感並無稍減,養母喝醉酒躺床上喃喃自語、旭仔對鏡梳理油光光的西裝頭、大雨陰暗的街角阿珍在等待、警察在電話亭旁邊獨白抽煙、……,電影的空虛寂寞,暗中流洩在每一道燈光擺設、悄悄隱藏在演員每一個細微小動作。

然而,到處充斥的虛無感容易令人生厭,男主角的人格物質有道德瑕疵,說他是情場高手,一分鐘跟送耳環的技巧看似厲害,但說到底片中也就只有兩個女孩,賣票員和舞女的身份和旭仔同樣處於社會的邊緣,旭仔獨白將自己比喻成一隻無腳鳥,對著全身鏡放蕩狂妄地獨舞,但說到底旭仔就是一個無所事事、靠媽寶的小混混,演員再怎麼精彩、畫面再怎麼唯美,一部90分鐘的電影倘若一直停滯於此,空虛和空洞只是一字之遙。

電影的空虛必須得提升到文學的高度,在文學上,處理空虛一般是兩種途徑:探索空虛的本質,或者點破空虛的真相,這兩者如同一體的兩面相互印證。

透過電影畫面,王家衛無聲地傳達飽滿的情感,敍事的時候,王家衛在對話中深埋情感,簡單而且極具戲劇張力,這一點在《阿飛正傳》裡面,旭仔和他養母之間的對手戲最是露骨直接。話題從養母的小白臉開始,金錢感情兩者糾纏不清,然後轉移到養母堅決不告知旭仔親生母親的線索,旭仔無法接受,明裡暗裡和養母對抗較勁,在他們兩個愛恨交織的對話之中,我們開始觸及這位放蕩浪子的幽暗內心。

缺腳鳥作為文學象徵,在電影里再三剖析旭仔這個人的空虛本質。旭仔攬鏡獨舞,以內心獨白提出「缺腳鳥」的概念,不管是聽說的抑或自己原創,總之他比擬自己是一隻無腳的鳥,每一天每一天不分日夜,只有飛行在無邊的森林上空,直至死亡方能著地。我們被這種看似瀟灑的自甘墮落所魅惑,但隨著劇情開展,王家衛透過其它一樣帶有灰色內心的角色,一層一層剝開「缺腳鳥」的空虛意涵,赤裸裸地:

首先,養母在打算離開香港前往美國的應許之地時,終於松口告訴旭仔生母的秘密:「你想飛呀?好吧你飛吧!要飛就飛得遠點,不要有天讓我曉得,你在自己騙自己!」然後電影最後,我們終於看到片頭那座森林的火車內,一直圍繞在旭仔旁邊的劉德華,以一個陌生旁觀者的身份下注腳:「你這種謊話哄女孩倒可以,你像鳥嗎?那一點像鳥?你只是我唐人街垃圾站撿回來的醉鬼罷了!」火車繼續慢悠悠地開車,於是,旭仔死前最後一刻最後一次內心獨白,說出自己內心深處一直都很清楚的真相:「以前有一種雀鳥,一開始飛便會飛到死才落地,其實它甚麼地方也沒有去,那雀鳥一開始已經死了」

梁朝偉在《重慶森林》訪談時表示:「我不知怎樣結局,也不怎麼看劇本,導演叫我怎麼演,我便怎麼演。」聽說王家衛習慣一部電影拍下多重片段,邊想邊拍,邊拍邊改,最後再剪接成一個最後版本的故事。《阿飛正傳》裡面的劉德華似乎可有可無,但其實本來最初男主角是設定為劉德華,後來張國榮的戲份越拍越多,劉德華拍了三個月的戲全部作廢。

如果這個新聞屬實,在劉德華和張國榮之間,王家衛選擇了張國榮。《阿飛正傳》本來打算拍續集,如果讓觀眾在兩個人的故事之間,選擇一個作為電影主軸,我想大部份人也會選擇張國榮。因為提到這部電影,大家第一個想到的可能不是王家衛,而是張國榮。也許導演在整理一大堆電影毛片的時候,最終為張國榮演繹的旭仔所迷惑了,因此旭仔的戲份越加越多,如同觀眾在大螢幕前觀賞,分不清這部電影是否原本即為張國榮量身訂作,抑或者是因為張國榮精彩絕倫的演出,使得電影從頭至尾滿溢出浪漫不羈的傳奇眩彩。

有些影評會腦補上時代背景,60年代和97回歸、旭仔的養母和生母,不是挺喜歡如此的聯想,就像硬要把劉德華穿幫的206和204號房,連接到多年以後的《2046》,何必呢!這部電影本身就有很多可以欣賞的地方。

題外話,養母開口我一聽就聯想到上海話,後來查資料果然設定是上海人,並且還發現王家衛在上海出生,從小移民到香港。片尾,華人影史上空前絕後的神來之筆,梁朝偉在無法直身的矮公寓間梳裝撥弄頭髮,我在上海五角場住過類似很便宜的酒店,老闆為了多擠一點錢,極盡所能利用空間,硬是把頂樓夾層作成一個小雅房。

看完這部電影,不知怎地,總會想起一首詩的詩名:「寂寞的人坐著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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