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好聲音(12)(完):吉他

三十而立的行李箱和圓背吉他
在台灣的最後一天晚上,吳江海突然提議想買吉他。
「原來你會彈吉他!」小云好奇地問。
「早就會了!」吳江海得意貌。
「甚麼時候?都沒聽你說過?」小云嘴角撇了一下。
「高中時候開始彈了。我爸會彈,起初爸教我一點,但其實爸的吉他老早荒廢,只會刷最基本C和弦,所以我是自己買書,一步一步學,沒有參加吉他社,也沒有到琴行跟老師學。」吳江海眼睛望向遠方。
「這麼厲害!等你回家彈給我聽。」小云臉上堆滿笑容。
後來他們一起到台北金山南路的金螞蟻樂器行,吳江海挑了一把圓背吉他。
吳江海很念舊,金螞蟻樂器行和圓背吉他對他而言,具有特殊歷史意義。大學時候,吳江海媽媽辦了張信用卡,放暑假,吳江海從台北回到高雄,媽媽大手筆在樂器行刷了一把圓背吉他給吳江海,那個價位的吉他只能算中低階,可是吳江海從小家境不好,那筆消費金額對於他們家來說,非常高了。
後來,媽媽信用卡刷爆,那把吉他成為有史以來,吳江海從媽媽手中收到最為昂貴的禮物。不過,兩年後,那把吉他的高音弦琴弦,會磨到琴柱上金屬框,容易出現雜音,狀況不是很好,吳江海剛好有陣子缺錢用,吉他不怎麼彈,批踼踼二手交易版隨隨便便,賣掉那把吉他。回到高雄媽媽知道了,沒有責怪意思,可是當時媽媽失望詑異的表情,吳江海之後每次再彈吉他,每次都會想起,只要一想起,臉上總是一抺心酸。
大學畢業,吳江海在台北事務所工作,每月領薪水荷包滿滿,自以為少年得志的他,消費毫無節制,標準月光族。每樣東西都想高檔一點,衣服、隨身聽、鞋子、文具,吉他當然也不例外。他在批踼踼吉他版精挑細選,找到一家口碑不錯的「金螞蟻樂器行」,花了一萬元,敗下一把號稱性價比最高的韓國cort吉他。
那把吉他帶回高雄時,吳江海媽媽瞄了一眼,淡淡地問:「怎麼不是圓背吉他?」吳江海望著媽媽,半晌說不出話。
離開事務所之後,吳江海接受一家公司外派到黑國工作,那把金螞蟻非圓背吉他,也帶到了黑國。沒待多久,在白國上市的那家公司惡性倒閉,就在吳江海返台休假的時候,接到台北管理部電話,竟然說公司倒了,老闆連夜逃到灰國去。公司在黑國有銀行借款,惡性倒閉不還錢,聽說當地警察,到處在找負責(揹黑鍋)的台灣幹部。吳江海不敢回黑國,也不敢再找黑國工作,所以他在黑國的吉他,從此下落不明。
經過這麼一段黑國歷史,很久很久,吳江海沒有再彈過吉他。
一直到和小云回台灣旅遊,待在台北酒店,偶然間,電視播報政大金璇獎新聞,大學生在比賽中自彈自唱的場景,讓吳江海回憶起自己的青春大二,常常一個人在宿舍客廳錄吉他,想到自己和圓背吉他金螞蟻的淵源,再想到自己幾個月後勢必得報名的好聲音比賽,他跟小云提議去買吉他。
結束寶島行,回到上海。
吳江海辭掉工作,報名歌唱比賽。他打算上台表演吉他自彈自唱。在準備表演的一個月裡,他除了練唱之外,還是練唱,到了上台前一個星期,他喉嚨突然啞了,說話很困難,發不出聲音。
如果是在台灣,吳江海會跑去康是美藥店,讓藥店幫他選藥,或是買台灣廣告上常常看到的京都奄川貝枇杷膏,可是在大陸,他不知道有甚麼藥可以買,也不敢亂買。所以後來,是讓小云買了一大袋的藥回來,有金嗓子喉片、正柴胡飲顆粒、快克膠囊,一些吳江海從沒看過的藥,不過既然是小云買的,而且快上台表演了,必須讓喉嚨盡速恢復,吳江海照三餐服用。
比賽時候,吳江海在舞台上彈唱陳升的「不再讓你孤單」,喉嚨還沒好,他必須很用力地大聲嘶吼,以非常沙啞不成調的聲音,唱完整首歌,當他唱的時候,所有觀眾包括評審都很驚訝,只有小云在台下,聽聽聽著流下眼淚,因為只有小云聽出來了,這可能是最後一次聽自己丈夫唱歌。
最終吳江海被刷下場,連進入決賽的機會也沒有。結束之後,他在家裡待著,還是很習慣性地彈吉他練歌,每天錄一首小情歌,那是他打算留給小云最後的禮物。
然而,期待中的白馬死神,沒有到來。一個月之後的某一天晚上,吳江海唱完自己那天錄的歌之後,小云給吳江海看手機上一則騰訊新聞,那個歌唱比賽的冠軍歌手,本來跟經紀公司簽好約,前途一片光明,然而,一夕之間突然感冒,併發急性肺炎逝世。
小云和吳江海對望一眼,兩人很有默契,相擁痛哭。
吳江海逃過一劫,他隱約覺得,閣羅王網開一面,更改生死簿,抓走真正會唱歌的冠軍,不幸的人。
吳江海依然每天彈吉他唱歌,他沒有告訴小云,可是他在心裡暗下決心,明年,仍然要會再報名比賽。

地獄好聲音(11):最後一天

台灣電視新聞
吳江海和小云在台灣環島旅行,十天時間,他們歷經高山大海,阿里山、日月潭、花蓮、墾丁這些必備行程都走遍。最後一天,吳江海和小云沒有行程,他們特地留了一天完全的空白,睡到中午,吃完很接地氣的三媽臭臭鍋,然後一大袋的豪大雞排和六杯珍珠奶茶,待在國父紀念館附近的公寓酒店,在台灣最後一天,他們準備悠悠哉哉地度過。
酒店房間的電視持續播報新聞。
「這麼多新聞台!播報內容又機車又八卦,而且每家新聞視台播報的東西差不多,重點是一再重播!」小云邊吃雞排,邊按搖控器,抽空再喝一口珍珠奶茶。
「台灣電視都是這樣,台灣的特產,這邊人沒事把新聞當肥皂劇看。」吳江海解釋,他發現小云學得快,專業台灣俗語「機車」,小云是現學現賣。
好久沒看到台灣新聞,吳江海很享受,豪大雞排嘴邊沒停過。
「雞排配奶茶,此絕配在台灣才有!」小云齜牙咧嘴吃完,尚有餘溫的袋子丟到垃圾桶,忍不住發出囋嘆。
「喜歡嗎?呵呵。」吳江海看著小云一臉滿足,笑著問道。
「當然喜歡,以後我們每年都來台灣走走,好嗎?」小云走到吳江海身邊,依偎著他,輕聲細語地撤嬌。
吳江海撫摸小云柔順的黑長髮,仔仔細細凝望眼前來自對岸的好姑娘。他小時候,台灣和大陸不但政治沒交集,人民在生活上也有距離,所以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到海峽另一邊工作,更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和一位上海姑娘結婚。
然後,他想起了幾個月前,那個場實實在在的地獄場景,溫柔眼光中隱隱閃過一絲痛楚。這幾天,為了讓小云第一次台灣之旅開心,吳江海一直把這件事壓抑住,有好幾次,像今天酒店一樣幸福無以倫比的時刻,那件事像把利刃一般,悄悄無聲地剮絞他的心,越是幸福,越是痛苦。
他以為自己隱藏的很好,但小云是甚麼人,精明細心體貼的上海姑娘,吳江海眼中隱隱閃過的痛楚,小云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她和吳江海一樣,台灣之旅太開心,無論之後,有甚麼事情等著他們,那都是之後的事,吳江海不提,小云不想問。
電視上,持續播報某內地搖滾歌手到台灣開演唱會的新聞。從這個歌手的出身背景、上過幾次春晚、結婚離婚狀況、還有最近沸沸揚揚的緋聞,一五一十如同連續劇般播報,而且每隔一小時,就會再重播一遍,到了第三遍,小云終於看夠了,把電視關掉。
「明天要回上海了,今天我幫你剃頭吧!」小云說道,看著吳江海頭頂上稀疏長出來的短毛。
「好呀!」吳江海摸摸自己頭,臉上滿是微笑。
吳江海的頭髮很不爭氣,大學時代開始危機,後來他索性片甲不留,剃成一個葛優大光頭。記得當時,他大學校區裡的理髮店,歐巴桑幫他「剃度」的時候,歐巴桑誠惶誠恐,苦口婆心,勸誡少年仔明明尚有發根,別想不開。
那頭髮雖然少的可憐,還是照長不誤!所以後來吳江海一不做二不休,自己買個美容級的剪髮器,每月自行清理頭毛,省得常常跑理髮店,還得常常面對苦口婆心的歐巴桑。
也許因為頂上無毛,吳江海一直都沒有交女朋友,頂著大光頭太引人著目了吧。當他外派到上海工作,在英語角活動認識了小云,兩個人交往之後,小云從始至終,沒介意過吳江海的外表,每個星期,吳江海在小云長大的小區附近出入。部門有活動,小云大方邀請吳江海一起參加,當吳江海出現在上海的藍色風暴,小云同事和同事的男朋友老公,不免多看吳江海的大光頭一眼,但小云很自在,牽著吳江海一起玩水上探險。
人都是這樣,有些缺陷表面上裝作堅強、裝作不在意,但是如果遇到善解人意的好心人,心裡特別感激,這個特別感激,其實從另外一個角度,折射出對於缺陷的敏感。吳江海和小云交往之後,他再也不用自己剃頭,也不用面對理髮店的歐巴桑,因為只要頭髮稍微迸出來一點點,小云就會把拿出剪髮器,幫吳江海剃掉,小云的從不介意,讓吳江海對小云特別感激。
台灣之旅最後一天,在台北國父紀念館附近的酒店,小云剃光了吳江海頭髮。看著鏡子裡面閃閃發亮的光頭,吳江海突然有種坦然無比的心境,他轉過身,深情、鎮定地對小云說:「我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說。」
小云剛清理完剪髮器上的殘髮,面對吳江海突如其來的認真,她把剪髮器放好,輕輕坐在床邊。
這一刻,她等待很久了。

地獄好聲音(10):中部橫貫山路

新中橫公路
在駕訓班學開車的時候,小胖教練總覺得吳江海太緊張了:「開車就是要放輕鬆一點,只要油門、剎車、方向盤這三個抓好,沒事的,你會騎摩托車吧?像摩托車這麼危險的肉包鐵,你都開了好幾年,像汽車這麼安全的鐵包肉,那肯定沒問題,請大膽的開,太過緊張、小心翼翼,反而容易出狀況!」
小胖教練新辦了一個三星手機,一個墊板大小的Note,白菜單機價搭配吃到飽的電信合約,他坐在副駕駛座,興致高昂端著Note一邊看韓劇,偶爾抽空指導吳江海幾句。
「剛開始開車,當然緊張。」吳江海看小胖教練心不在焉,沒認真指導就算了,看韓劇之餘還要數落自己幾句,有點受不了,忍不住為自己辯護。
「我拿到駕照第一次上路,沒多久就撞車了,但撞過一次我就悟道啦,從此大膽放心的開,反正頂多再撞一次!可是,自從我不再緊張開車之後,沒有再撞過車。」小胖教練眼睛盯著Note上婆婆媽媽的韓劇,嘴巴上繼續心不在焉的念著,彷彿這些台詞他說過無數遍,再講一次,不需要經過大腦,更不需要打草稿。
撞車?那還得了!因為小胖教練這一番「撞過才懂得開車」的假設,吳江海當時內心暗自決定:駕照到手了後,先買個二手車來開吧,二手車撞起來不疼心。
後來,吳江海考到駕照,買二手車,一開始當然是小心翼翼開車,跟小胖教練的撞車理論不同,新手上路的吳江海沒撞過車,他放膽開車的啓蒙恩師不是別的,正是阿里山山路。
吳江海和小云帶著兩顆愉快的心情,離開風光明媚日月潭,前往阿里山。
天氣晴朗,手機導航顯示兩個小時到達目的地。
車子往深山裡開,對面駛來的車輛越來越少,每隔一陣子會出現山路旁的小店,這些小店讓人感到心安。中間發生一個小插曲,小云肚子疼,那時候已經飄雨,吳江海和小云兩個人撐著傘,小云身體不舒服,吳江海讓她在路邊等著,自己從山路左邊的超市,走到對面的藥局,一間一間問能不能借個廁所。
順利解決了小云的需要,兩個人繼續前進,等在他們前面的,是真正的山路。
吳江海很快發現不對勁。
半個小時之前,晴空萬里,半個小時之後,狂風暴雨。吳江海不禁疑惑:「這是在同一條路上嗎?」而且重點是:目前是在海拔三千公尺的高度,路的一邊是山壁,另一邊是萬丈深淵。到底有多深,車裡面的人不知道,不敢看,其實根本也無從看起,只是從車窗望向另一頭的山坡,可以清楚判斷:如果一不小心,車子滑過那一條生命警戒線,那就真的上高架直通地獄了!
穿越過狂風暴雨,又回到晴空萬里。本來閉目養神的小云醒了,她怯怯問道:「這是哪裡?」小白握著方向盤的手還在顫抖,沒有回頭看,壓低聲音緩緩回道:「我們還在剛才的山路上,沒走多遠!」小云看了窗外,隨即回應:「沒走多遠?剛才怎麼又下雨又刮風的?」
他們在陽光晴朗的山路上,熱烈討論這個現象,後來他們得到結論:正常的山都是陡峭的,山路沿山勢而開,車子順著山路一圈一圈往上繞,直至接近山頂。下午時候,太陽在西方,因此山的一邊向著陽光,另一邊背著陽光,繞山而開的山路,分成山陰跟山陽兩邊,高度是海拔三千公尺,這樣的客觀事實,對於開車的人帶來挑戰。
討論完了,彷彿在印證他們理論一樣,天色驟暗,突然間,車子就開進了狂風暴雨。
吳江海這次有經驗了,他把車速降到20公里,打開車燈,車子移位到道路中央,沿著中間那一條黃色分隔線,以接近腳踏車的速度,緩緩地開。
能見度很低,即使開遠光燈,大概只能看到前方兩三公尺。坐在駕駛座唯一看到的,只有車頭前面的那條黃色分隔線。吳江海必須保持車速20公里緩慢前進,車子只能開這麼慢,因為只有如此低速,吳江海才能在黃色線開始在轉彎的時候,車子跟著轉彎,也只有在如此低速,如果對面有來車,吳江海來得及將車子開回到右邊車道,小心閃避。
雖然能見度只有前方兩三公尺,但是坐在車子裡面的吳江海和小云都很清楚,右邊五公尺處就是斷崖,如果山路轉彎而車子沒有跟著轉彎,或者對面有來車閃避不及,在這三千公尺高山上,沒有人敢保證,甚麼事會發生。
中間,吳江海一度在山陽的時候開到一處叉路,導航告訴他往左走,但吳江海才開了大約500公尺,看看前方道路年久失修的感覺,他想起了之前在奇摩曾搜到,中部橫貫公路有一條很危險的小路,分享的人都建議就算是熟手,也不要開那一條道。於是吳江海決定倒車,那條山路只有很窄的兩個車道寛,左邊就是懸崖,所以等於是在懸崖邊倒車,在倒車那一分鐘,吳江海踩著剎車跟油門的腳,血液特別集中,因為一旦不小心踩錯,一樣是上高架直通地獄了!
成功倒車後,回到「半小時晴空萬里、半小時狂風暴雨」的老路上,小云不再閉目養神,若是狂風暴雨,身子往前傾,跟吳江海一起緊盯著前方黃色分隔線,若是晴空萬里,仔細觀察四周圍山勢起伏,希望能早日離開這個鬼地方。
沿途經過玉山國家公園標牌、合歡山標牌,吳江海一刻都沒有停留,三個小時之後,終於看到一個比較正常的道路標誌,上面寫著:「阿里山」。

地獄好聲音(9):開上阿里山

阿里山山路
吳江海三十三歲才考駕照,像他這樣的男人,在台灣非常非常的少。
大學時他是窮學生,一個暑假結束,班上同學紛紛考到駕照。他自知沒錢、家裡也沒車,知道考駕照沒他的份。後來畢業國軍online、事務所工作,一直走到被公司外派大陸,從來沒有想過要考駕照。
一直到去年,台灣總公司財務部門流動率高,財務長要他暫時回台灣支援。吳江海跟小云討論了很久,小云勉強同意,就這樣,吳江海回到好久不見的台北小云仍然留在上海,他們短暫的分隔兩地。
在台北,吳江海下班後閒閒沒事,西門町、敦南誠品、華納威秀、陽明山、淡水八里,這些學生時候去到不想去的地方,他利用機會又重溫了一遍,但還是很無聊,考駕照這件事,突然間冒出來。
駕訓班報到第一天,五個人一組,第一堂課上汽車基本保養:打開車蓋檢查五水三油。吳江海左看看、右看看,旁邊男男女女都是學生模樣,就他一個中年男子。教練戴眼鏡,是個胖子,上課開口第一句話就是:「你怎麼現在才考駕照?」
「學校念書時太忙,畢業後工作太忙……」吳江海都不知道自己在說甚麼。
「喔,沒關係,現在來考還來得及。」胖教練微笑點點頭,看得出來,他只是隨口問問。
一個半月後,吳江海考到駕照,他很興奮,晚上跟小云QQ的時候,宣稱要帶小云來台灣環島自駕游,小云給了一個吐舌頭的表情符號:「車子都沒有,光個駕照,還想自駕游!」
再一個半月後,吳江海結束在台北的支援工作,調回到上海,台灣環島自駕游這件事,沒有再提過,小云也沒放在心上。
在地獄被宣判死刑的那一刻,閻羅王問吳江海有甚麼俗世未了的心願,要他趁回去練功的機會,趕快完成,那時候,吳江海心中唯一想到的,就是想帶小云去台灣環島。
「你瘋了嗎?環島自駕游,哪來的車?」小云不解。
「租車就好啦!」吳江海早就想好了。
「你敢租,我不敢坐!你都沒開過車,第一次就要環島,上山下海?」小云眼睛眯成一條線。
儘管如此,小云還是很高興,上網找資料,問同事有到台灣自由行的哪裡好玩,詳詳細細制定好台灣自駕遊行程:到高雄小港機場後,先游西子灣、打狗領事館,吃瑞豐夜市,第二天從高雄開車到台北,九份、野柳、基隆夜市,第三天花蓮,第四天到日月潭阿里山,第五天回到南部,直接到墾丁,第六天再到外島小琉球,一個星期,東南西北把台灣走完。
本來小云擔心吳江海沒有實際開車經驗,一直主張坐大眾交通就好了,但是拗不過吳江海的堅持,最後屈服了吳江海的租車方案。不過有但書:到花蓮的蘇花公路太危險了,不能開車,日月潭到阿里山要走中山國道,不能走中橫。
吳江海當然同意了,老實說,他自己也不太想第一次開車就開山路。
實際在台灣,租了車,吳江海全程靠手機導航,一個點到一個點,開車很順利,導航也很順利,一直到了第四天的中台灣之旅。
導航用的太順了,吳江海在離開日月潭時候,理所當然將目標設在下一個點:阿里山。三百公尺後左轉、繼續直行、兩百公尺後右轉,一路往偏僻山區開上去。大約半小時之後,吳江海眉頭一皺,發現不太對勁。
先前規劃,就知道從日月潭能山路貫穿到阿里山,但兩三千公里上的中央山脈山路,對於開車車齡不到一個月的吳江海來說,實在太過挑戰了,所以他們是計劃先下日月潭到台中,上中山國道,到嘉義再上阿里山。
不過手機導航不會繞圈圈,總是直接選擇最近最直的道路走,吳江海一時不察,儘管早就想好要避開中央山脈,但最後,還是往高山上開。當他發現上了這條「前途未卜」的道路,要他再開個半小時回日月潭,已經不太現實,況且,他根本路不熟,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手機導航,而導航已經告訴他該怎麼走了。
應該還好吧,他這麼想。坐在後面的小云,幾天玩下來很累,正在閉目養神。聽了吳江海一番比較像是在喃喃自語的說明,沒甚麼反應:「就先開看看吧!」

地獄好聲音(8):士林夜市

士林夜士台灣美食
台灣寶島的第一強項:小吃。台灣小吃的第一選擇:士林夜市。為了完美推銷台灣小吃,吳江海把所有希望放在士林夜市,他很慎重。
吳江海雖然是南部高雄人,他大學在台北念書,念了八年,畢業當兵退伍之後,回到熟悉的台北,在會計師事務所工作了三年。因此吳江海對台北非常熟,台北如同他第二個故鄉,台北的士林夜市,就好像他家裡附近的夜市。
即使如此,吳江海不敢懈怠。
「嗨,兆慶,好久不見,還記得我嗎?江海啦。」他打給好久不見的台北事務所同事。
「江海!好久不見,咦你不是在大陸嗎?」電話里兆慶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
「沒有啦,現在我回到台灣了,不用擔心,我不是在大陸打的,哈,怎麼樣?最近過得還好吧?還在事務所?」吳江海盡量把自己的笑容,透過電話傳達給兆慶。
套過交情之後,吳江海跟兆慶約好時間,星期一晚上吳江海和小云到台北,由兆慶充當地陪,主要是讓兆慶帶他們在士林夜市逛一下。兆慶是道地台北人,在事務所時候,大家都知道他是台北市夜市達人,每次加班到一兩點想找個地方吃宵夜,只要兆慶在絕對不是問題。
「喂,兆慶嗎?我是江海,我們現在到台北了。」剛下重慶北路交流道,吳江海將車子停在加油站,趕緊打電話給兆慶。
「江海,抱歉,我還在加班,這個客戶比較麻煩一點。」電話中兆慶的聲音聽起來還是很疲憊。
「喔沒關係,我竟然忘了,現在你們還是忙季,離開事務所太久,哈哈。」吳江海勉強擠出笑容。
「不然這樣,我忙好再打電話給你。」電話中傳來兆慶真誠的聲音。
「不用了,謝謝,謝謝,我們自己在士林閒晃好了,等你有空了我們一起吃個飯。」吳江海很清楚,等到兆慶忙好有空,可能是十二點過後了。
自己就是受不了事務所加班文化才逃出來的,現在竟然要老同事在忙季抽空出來當夜市達人,吳江海覺得不好意思。
設定好手機導航,目標直奔士林夜市,吳江海將車子從加油站開走。
「本來找的那位同事太忙了,不能來了。」吳江海一邊開車一邊向小云說明。
「沒事,現在還在加班呀!好辛苦,我們自己去就好了。我已經寫好士林夜市有哪些必嘗美食,到那邊再問人吧。」小云心情絲毫不受影響。
一整個下午,他們一路高雄直奔台北,在高速公路五個小時没吃東西,他們早就準備在士林夜市一次吃個夠。小云攻略做得很完整,士林豪大雞排、蚵仔麵線、大餅包小餅、蚵仔煎,這些經典小吃,,他們一個都沒有錯過。
但是有一個「小黑松大黑腸」,他們一直找不到。後來他們從地下菜市場、捷運周圍商圈、傳統廟口夜市,一個一個走過,就是沒有看到,問了幾個人,路人甲路乙、攤販甲攤販乙,都沒有人知道。
「怎麼會找不到呢?」小云有點洩氣。
「先在這裡休息一下,叫個木瓜牛奶吧!高雄的木瓜牛奶很有名,台北這裡的,應該也不錯。」吳江海安慰小云,他們在一家果汁店歇腳。
「這個吃了、這個吃了、這個也吃了、……」小云將她的美食攻略攤在桌上,盤點已經攻下的美食。
「吃了這麼多,已經飽啦。」吳江海將單子填好給服務生。
「喔那你答應我,下次還要帶我來士林夜市。我會再列一張下次要補吃的清單。」小云嘟嘴。
「哈,台灣的著名小吃你都吃過,下次來,就只剩下高雄我老家附近的肉燥飯四神湯了。」吳江海看著小薇的台灣攻略,學小云在上面盤點已經吃過的項目。
「哪有,還有這個『小黑松大香腸』?」小云不放棄。
「這麼堅持,我問一下這裡服務員好了,說不定,剛好他們知道。」
這店裡兩個服務生,與其說是服務生,倒不如說他們是老闆,因為他們兩個看起來就像兩兄弟,這家店就是他們一起合資經營的小店。小云那張寫滿密麻小字的攻略,他們研究了老半天,對於小云是上海人的身份,很有好感,又對於那張用心準備的攻略,很是佩服。
「那家『小黑松大香腸』,其實就在前面路口而已,不過那家店星期一公休,所以今天沒開。」最後他們下了這個結論。
原來是公休呀,吳江海心裡嘆了一口氣。
吳江海和小云在台灣停留一個星期。七天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他們貫徹遵守事先做好的攻略計劃,充份利用每一天。阿里山、日月潭,像這些陸客訪台不去就不合常理的景點,他們沒有錯過,而像瑞豐夜市、小琉球,像這些台灣人沒去過很奇怪的景點,他們也沒錯過。
每一天行程滿滿,今天在士林夜市沒吃到這『小黑松大香腸』,明天到花蓮,後天到阿里山,之後他們不會再回到台北,不再有機會吃到大香腸。
應該說,這輩子……以後都不會再有機會。
吳江海一直在找適當時機,認真跟小云說明自己即將到「地獄鬼島當兵」,雖然是「不願役」,但是不像一般義務役還國家債,當個一兩年就回來了,這次一去,永遠沒有領到退伍令的那一天。
本來他下定決定,如果今天和小云一起吃光所有攻略上小吃,他就要跟小云提這檔事,沒想到,就差了這個『小黑松大香腸』了。
後來,吳江海是在阿里山上說的,因為在阿里山上,他和小云一起在鬼門關前轉了一圈,很驚險。

地獄好聲音(7):西子灣

台灣高雄夢時代
吳江海和小云第一站:老家高雄。
有些地方是這樣的,自己一個人打死也不想去,但如果是帶著朋友一起,又變成非去不可。通常老家附近的有名景點,就是這種地方。
打死不想去,是因為早就去過很多次了,而且就在家裡附近,沒甚麼神秘感,帶著朋友非去不可,那是朋友來到老家,老家值得去的地方,就那幾個地方,不帶朋友去那,還能去哪。
西子灣上的打狗領事館。
吳江海對這個領事館一點興趣也沒有,雖然他很多年沒去過,但依照他之前印象,那就只是個徒有歷史的老房子而已,沒什麼看點。
「領事館其實沒甚麼!」吳江海鄭重跟小云提醒。
「可是我看百度上介紹還不錯呀!」小云執迷不悟。
「就是一個紅樓而已!」吳江海再次提醒。
「你自己去過了,當然這樣覺得,我又沒去過,就像你們外地人來上海,非得外灘走走,我明明就覺得外灘沒甚麼!」小云使出殺手鐧。
「……好吧。」吳江海知道這打狗領事館,去定了。
真正到了西子灣領事館,人爆多,仔細看,大部份都是大陸觀光旅行團。吳江海記得以前來這裡,人都嘛少得可憐,現在被陸客塞爆了。
「來,幫我拍一張!」
「我覺得這個位置不錯!」
「等那個人走了我也到那邊擺個姿勢!」
明明就是一個小小領事館,吳江海很佩服小云能找到這麼多的拍照地點,就跟其它的陸客旅行團一樣。
一張、兩張、三張、……、十張!吳江海失去耐心。
「你到底來這裡玩、還是來這裡拍照的?」吳江海發飇。
「這是你老家,你當然覺得沒甚麼!可是你要知道,我是從來沒來過台灣、從來沒有來過這裡,我很想多拍幾張照片作紀念,難道不能體會我的心情嗎?」小云正當防衛。
「那也不用拍這麼多吧!你到現在已經拍了十張耶!打算在這裡拍多少張才夠?」吳江海並不退讓,他瞭解小云個性,不管有理沒理,小云覺得只要說得出口,就站得住腳,因此他必須把話堵回去。
吳江海不是很高興,但這是台灣環島第一天,總不能第一天就把情緒弄僵,況且這次本來就是想在「到地獄服務之前」,留給老婆一個好紀念,所以吳江海嘴巴唸唸,也就不再跟小云爭執,要拍就拍吧!
只不過,總要平衡一下,所以吳江海每次幫小云拍完之後,要小云也幫自己拍個幾張,你拍我也拍,舒暢積在心裡的悶氣。
下午五點多,太陽西斜,時間過得很快,滄茫暮色取代原本燥熱的艷陽天。
領事館在西子灣的小山丘上居高臨下,前面是西子灣,背後是柴山,領事館下去的碼頭海邊是中山大學入口,高雄看日落的最好地點。
吳江海和小云在領事館狂拍照拍完,走下山,走到碼頭海邊。
「這就是台灣海峽,在很遠很遠的另一邊,是廈門鼓浪嶼!」吳江海指著海邊。
「這還用你說呀!」小云馬上回應。
清爽的海風迎面吹拂,兩個喜歡拌嘴的人突然停了下來,似乎都很享受這靜默的一刻。
一抺紅霞划過逐漸昏暗的天空,夕陽垂在海平面上,像個蛋黃一樣鮮嫩欲滴,
海岸碼頭是一整排的城垛,城垛中間凹進去,剛好容得下兩個人坐在裡面,非常適合兩小無猜坐著看日落,所以這裡是老高雄口中的「西子灣蘿蔔坑」,幾乎是每對高中小情侶的戀愛聖地。
吳江海牽起小云的手,拉著她在城垛中坐下。
結婚幾年了,上次這樣兩個人坐在海邊看日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前陣子你住進加護病房,我晚上都睡不著,深怕……深怕你就這樣走了……」小云輕輕地說,揉了一下吳江海的手掌。
「傻瓜,我怎麼捨得拋下你一個人孤仱仱的。」吳江海輕撫小云的披肩長髮。
「好端端的人,怎麼會突然間才感冒就送進加護病房了呢?」小云到現在還是無法理解。
「哈可能犯太歲吧!」吳江海隨便胡謅,他其實一直很想跟小云講他的地獄奇遇,但是想想講了,應該只會被當作是燒過頭了,產生幻想,所以每次最後都是算了。
小云啐了一聲,推吳江海一下,怪他隨便胡扯。
吳江海順勢將小云摟在懷裡,湊上臉,親吻小云柔軟的嘴唇。
西子灣的夕陽落到海面,天色還沒完全暗,星星,已經先亮了起來。

地獄好聲音(6):寶島迷航記

台灣九份芋圓
很多年前的某一天,吳江海熱烈慶祝和小云進入同居時期。
一個男人,不管表面上如何西裝筆挺,一個女人,無論表面上如何光鮮亮麗,只要同居相處幾天,馬上原形畢露,到底是個甚麼樣的人,就跟全身赤裸攤在陽光底下一樣。
和吳江海兩個週末同居一室,相處下來,對於這個認識很久的男人,小云第一次覺得有全部重新再定義的必要。
還記得,那時候小倆口只是一起做了兩件事:元宵節在家煮湯圓吃、到歐尚採買生活家居用品。
吳江海一切遵照小云的指示,到可的買灣仔碼頭湯圓,買回來之後,本來說好兩個人共同合作,才進行沒多久,自動調整成小云主導,吳江海負責在旁邊表演甚麼叫手忙腳亂,怎麼燒開水、怎麼下餃子、怎麼加水再滾、怎麼裝盤分配,十次裡面有九次,是小云一個口令、吳江海一個動作。
一定是在那個元宵節的晚上,小云開始有必要重新評估這個男人!
接著下個星期天,他們到歐尚買菜,回家自己煮晚餐。先前大聲號稱在台北工作時,會自己煮飯的吳江海,曾經說過的那些拿手好菜,像是炒飯、煎豆腐、蕃茄炒香菇,事實證明都是些簡單料理,吳江海以不變應萬變的一二三步驟就是:熱鍋、下油、翻炒。
簡單的一二三步驟,事實證明,只能拿來炒炒簡單料理。鮮嫰滑潤一條鱈魚,放到吳江海面前,只會被煎成一條烏漆麻黑的黑鱈魚,結實厚重一塊牛肉,放到吳江海面前,怎麼宰割怎麼下手,他完全沒有頭緒。
還好有小云接手,至少晚飯還有東西吃。
作菜不行也就算了,吃完飯之後,洗澡、鋪墊子、掃廁所,很快吳江海就被發現,幹家務活離正常水平也是是有一大段距離,於是,小云輕輕嘆口氣:
「生活經驗根本是零!這幾年,活得很辛苦吧!」
面對如此善心十足的指控,吳江海啞了。很多年,他一個大男生在外地生活,蝸居生活的最高指導原則,就是馬馬虎虎過得去就行。他唯一能講的,是這麼多年了,生活再怎麼不精緻,也還是過得健健康康。他不會去管每一天每一個生活小細節要怎麼過,但他對於人生的大方向,總是慎重思考下定決心,而且一旦下定決定,恆心毅力一步一步朝那個方向走。學業如此,工作如此,遇到一見傾心的小云也是如此。
同居生活,親密生活,是一面會說話的鏡子。這面鏡子,不但反映出最真實的你自己,還會一針見血把你吐糟到翻掉。除了「完全沒有生活經驗」之外,小云還很喜歡吐糟吳江海頭皮上和臉上脫皮很誇張,嚴重有礙市容。
真可怕,可能已經好幾個月了,甚至是好幾年了,吳江海一直脫皮到「嚴重有礙市容」而完全狀況外——爸媽沒有跟他講,兄弟沒有跟他講,死黨沒有跟他講,當然同事也沒有跟他講,像這種事,大概真的只有同居親密好朋友,才會亳不留情的吐糟出來吧!
吳江海一向是個知錯能改的好青年,如果他早知道自己「嚴重有礙市容」,他一定馬上改變,但問題是:都沒有人跟他講,而他又是個馬馬馬虎虎過得去就行的男孩子,所以就一直不知悔改。
幸好,他終於遇到小云,而小云勉強接受了他,兩個人在一起同居,完全被看光光的吳江海在生活水平上,終於有很大的大躍進。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牛牽到北京還是照樣牛脾氣改不了。遇到小云之後的吳江海本性還是沒改的,馬馬虎虎過得去就行,只不過,以前的過得去,是對得起吳江海自己,現在的過得去,是要對得起小云。
就拿這次規劃台灣自駕游來說好了,吳江海實際上準備工作,僅此一件:就是決定去台灣、付機票錢。
而小云為了終於要去台灣,特定去染頭髮、熬通宵作攻略。本來兩個人在大眾運輸跟自駕游中熱烈討論抉擇,最後決定是自駕游後,小云跟朋友借車充和車用手機貼膜,並且一催再催要吳江海下載兩三個手機導航。
那時候吳江海剛考到駕照剛買車,沒開過幾次,就跑到大陸工作了,一台中古車留在台灣給爸爸開,所以吳江海跟開車完全不是好朋友,可是他對於開車環島這件事,興致很高漲,畢竟那台中古車說是中古車,也花了他一大筆錢,如果不好好趁這次機會,光榮帶小云環島的機會撈回來,怎麼甘心?
吳江海只知道要環島自駕游,但是終究要怎麼執行,還是需要小云登場了。
小云沒開過車,但是有充足生活經驗,她跟朋友借的車充跟車用手機貼膜,還有一催再催、逼吳江海下載的手機導航APP,事後證明,沒有小云的這些關鍵配備,環島自駕游,可能只是一場寶島迷航記。

地獄好聲音(5):小云

上海五角場萬達廣場IMAX
吳江海是台灣人,吳江海的老婆小云是上海人。
吳江海英語不錯,有拿到多益金色證書,還在台北工作時候,每個星期天,參加英語讀書會。後來被公司派到大陸蘇州,不想多年累積的英語功力就此荒廢,他在豆瓣同城找到一個不錯的英語討論會。
每天工作完,吳江海回到宿舍花點時間,準備讀書會資料:一篇新聞文章、一段Ted視頻、一集美國「生活大爆炸」影片,每個週末,吳江海從蘇州坐高鐵到上海,專程參加讀書會。
下班還要準備這些東西,蠻辛苦的,吳江海堅持參加這個活動,他最大收穫其實並不是英語能力的提升,而是認識了小云。
小云是上海人,眼睛大大的,在外商工作,個性開朗活潑,無論在哪一方面,都是吳江海喜歡的類型。
遇到小云,改變吳江海一生。
來大陸之前,吳江海在會計師事務所工作三年。事務所工作,是典型操死狗不償命的暴肝,辛辛苦苦的代價,可以從薪水中補回來,可是,有件事小云不明白,吳江海被小云問的時候,也是不明白,只能瞪大眼睛張大嘴巴,說不出個所以然:
「工作三年,怎麼都沒有存點錢?」
「呃……,我喜歡買3C產品,有一把名牌吉他。」
「那個名牌吉他多少錢?」
「大概一萬塊。」
「人民幣?」
「台幣……」
「台幣一萬塊!嘖,那也大概人民幣二千塊而已。你工作三年,薪水就拿來買這名牌鬼吉他?」
「呃……,那時候都到客戶那邊外勤,專業形象的塑造,需要專業服裝,所以我喜歡買名牌衣服。」
「這啥鬼道理,直接跟你說吧,我工作三年,在上海買房了。」
「!!!!」
這個黃金打造的事實,徹底把吳江海打敗,雖然小云只是嘴巴說說,還是願意跟吳江海在一起,但,誰比較會理財,誰有主導權,吳江海雖然本薪加上外派薪貼,比小云強一點點,但仍然從此失去了財務自主權。
虧這吳江海還是財務專業。
能省則省,不能吃巧克力,不能喝可樂,電話套餐重新再審一遍,想要買個潄口杯,直接用小云家二手的,每個月交一次銀行卡匯總報告,包含台灣的哦,要做資產負債表還有資金預估表,以兩年內在上海買房為目標。
吳江海本來有兩張台灣信用卡,無意間小云知道了,電話中一聲命令,兩張卡難逃冷血斷頭的命運。吳江海本來想讓母親來大陸玩一次,也被小云以房子未買、諸事不宜,擋了下來。
每天坐辦公室打電腦,吳江海肩膀總是很酸,所以他習慣每個星期去按摩,疏通一下血脈,這個讓小云發現之後,悲劇發生:
「不要再去按摩了。」小云輕輕地說。
「小云不是也會去美容按摩!」即使嚴詞反駁,吳江海心中暗自不妙。
「我有產階級,你無產階級,你咋跟我比?」小云重重地說。
「呃……」
又被打敗啦吳江海,徹底失去財務大臣權的他,只差沒交出銀行卡。
兩年後,吳江海畢竟沒在上海買房。巧克力、可樂的錢都省下來,沒在上海買房,每月領的錢,總有個去處吧,是的,他在高雄老家買房了。
儘管知道高雄房價遠低於上海,小云允許以高雄買房作為替代,算是實現吳江海對於小云的承諾。
小云和吳江海歡歡喜喜地結婚。
剛認識小云的時候,他們曾聊到想去哪旅遊。在小云催促(脅迫)之下,吳江海在空間發表一篇年度旅遊計劃。內容除了上海深度游這不用講,還有雲南、四川、桂林等旅遊重鎮,最後,當然還包括台灣上山下海自由行。
可是如同前面所說的:房子未買、諸事不宜。那個年度旅遊計劃,一個地點也沒有實現過,就連吳江海自己家鄉台灣,也沒成行。
本來,吳江海在大陸工作是單休,星期六也要上班,因為如此,公司特給予派駐幹部每兩個月一個星期的返台假,當作單休的補償。返台機票的部份,一般台資企業是公司直接買,吳江海公司比較特別,機票費是算在薪水裡面,所以吳江海如果要返台,就要自己出錢買機票。
因為這點,加上諸事不宜,吳江海兩年內就只有返台兩次,一次是過年,一次是回去買房,其它台灣同事覺得奇怪,吳江海回應的理所當然,他本來就一直在外地念書工作,本來就很少回家了,所以不一定非得返台。
現在,吳江海在閣羅王那領回自己的死亡筆記本。無論如何,他也要帶小云回台灣一趟,他很想讓小云看看自己長大的地方,想跟小云一起去台灣那些有名景點。說來好笑,像是阿里山呀日月潭呀,這些聽起來台灣人一定去過的地方,吳江海一個都沒去過,他很想去看看,尤其是,跟小云一起看。

地獄好聲音(4):搖滾人生

X JAPAN The Last Live
會計基本假設:永續經營,就是假設企業長命百歲一直經營下去,所有會計上的帳務處理,都是從這個角度思考。例如,工廠裡生產用的機器,會計需要估計這些機器能用多久、要用多久,譬如說是十年,那麼就以十年為基礎,將購買成本平均分攤掉,這樣每期使用機器的成本,比較有專業水平一點。
如果有天,老闆覺得賺太多賺夠了,公司準備關門大吉,原本長命百歲的永續經營假設不再夢幻,到了這個時候,工廠機器當然不能再用十年去攤,因為馬上關門還攤個鬼!
會計上於是改用清算價值,就是實際評估這些機器可以賣多少錢,以這個價錢作為這些機器的成本,是多是少不一定,但肯定不會是先前那個攤十年計算成本。
很多事情的道理一貫相通。會計上,假設公司長命百歲跟公司即將壽終正寢,帳務處理截然不同,人也是如此。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大壞蛋臨死之前,也許突然間邪念淨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大部份人不是壞蛋,不過人同此心,我們平常所作所為,都是在假設自己長命百歲的前提下,如果哪天發現自己快死了,人生的帳務處理也會截然不同吧!至少應該會……嗯嗯,思考自己存在價值、生命意義之類的偽哲學問題。
吳江海回到家之後,關掉手機,待在家裡一整天,不出門。
他總盤點家中每個角落的時光庫存。
幼稚園吵著要帶到學校的玩具刀,國小買的一本十元小叮噹漫畫書,國中工藝課自己織的酷企鵝布娃娃,高中一封從來沒有寄出的情書,大學搖滾社仿fernandes burny的紅心電吉他。
倉庫裡約兩百張塵封已久的CD。現在電腦和手機搭配,網路聽音樂多麼方便,他早就不再買CD了,這些大學時代瘋狂買的CD,很久沒動過了,上次搬新家,本來他打算丟了,老婆覺得可惜留了下來。
Alanis Morissette、槍與玫瑰、X-JAPAN、鮑勃迪倫、地下天鵝絨、濁水溪公社、唐朝、……那個窮到只剩下搖滾夢想的大學吳江海,那來這麼多錢買CD呀。
他隨手拿起幾張CD,十幾年了,還是很清楚記得,自己跟這些CD的陳年往事。
電腦光碟機很久沒有打開了,吳江海將CD放進去,一片接著一片,每一片只播放首歌,記憶最深刻的那一首。
Alanis Morissette的《Head Over Feet》。那時候他每天早上坐5號公車上學,每天在公車上偷看中華藝校的可愛女生,回到家一邊聽這首歌,他一邊提筆,寫下從來沒有寄出的情書。
槍與玫瑰的《Civil War》。這首歌帶他一腳踩進搖滾世界,第一次聽的時候,全身顫抖不已,原來搖滾歌曲所傳達出歷史厚重感、可以反戰到這種程度!
X-JAPAN的《Art of Life》。參觀搖滾社時,學長介紹的日本團。學長很詳細解說Yoshiki是在甚麼情況下,寫出這首長達半小時的搖滾歌曲,在那個激情當下,吳江海決定要為搖滾樂做些什麼。
鮑勃迪倫的《Too Many Morning》。大三時他從政大轉到台大,在台大念了五年,他人生往後的發展,基本在那五年奠定基礎,所以他一生中從小學到大學,參加了無數次考試,最最關鍵的還是那次轉學考。那年暑假,他每天窩在家裡K書,房間一直重覆放鮑勃迪倫這首歌,所以他對這首歌的印象,深刻到烙印在腦子裡。
地下天鵝絨的《I’ll be your mirror》。聽了很多搖滾團之後,他開始聽一些另類團。60年代的地下天鵝絨,他第一次聽,一聽就跟被雷打到一樣,原來搖滾樂也能唱出這些東西、搖滾樂可以這麼搞!一路從90年代、80年代、70年代聽到60年代,才發現60年代的東西,最屌、最有才!
濁水溪公社的《卡通手槍》、唐朝的《夢回唐朝》、………、……。
那一天,他在自己一張一張買下來的兩百張CD中,在音樂中渡過。
他以這樣的方式,寫完自己大學以前的回憶錄,屬於青春、搖滾、吶喊的那一頁。

地獄好聲音(1):要死不死

最近早晚溫差大,很少生病的他,終於死神來做戶口調查:得小感冒、發燒發冷、久咳不癒、後來是重度肺炎。他身體虛弱躺在加護病床,焉焉一息剩下幾口氣,看著窗外,這是有生以來最黯淡夕陽,他有感而發。
平常不生病的人,因為一場小感冒後來肺炎離開地球表面,電視跟電影都這樣演,至少,他記得有部日本電影如是說。
窗外有一股悲涼投射進來,黯淡的夕陽,彷彿預告他即將死去。
這個時候,他才相信冥冥之中自有註定,可是他氣憤!明明自己總是健身房最勤勞會員,明明生平連螞蟻沒敢捏死幾隻,怎麼⋯⋯,怎麼就倒大霉了。
老天爺真的從來沒長眼睛,他得出唯一結論。
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焉焉一息,即將死去。
意識昏迷之中他突然又醒來睜開眼睛,半夜了吧黒漆漆的他想,剛才那該死的夕陽不知跑哪去了。現在幾點幾分,他完全沒概念,於是起身,想拿床頭剛買的iPhone5對下時間。
到這時候,他才驚覺房間有人,一個沉默不語的人站著。
終於清醒一點了,他揉揉眼睛再看一次,才發現原來看錯,確切地說:房間裡有人,而且那人牽著一匹白馬!!!
真的快死了他深有感觸,因為活見鬼了。
不知道站了多久沉默不語的人開口:「請赴京趕考。」
「哈哈哈,還赴京趕考?現在都什麼年代了,醒醒吧老兄,2013年耶,你看,最新一代的蘋果手機:iPhone5,送你一台自己回京做紀念吧!哈哈哈」他開心大笑,總算從重病的肺炎中恢復點元氣。
「⋯⋯,請赴京趕考。」
看著那人認真嚴肅的表情,換他開始沉默不語。
仔細想想,兩個人一匹白馬,加護病房三更半夜,窗外冷風徐徐吹來,外面似乎是一輪明月。
他後悔剛才哈哈大笑,可是話說回來,那應該要感到害怕嗎?
還是該哭?
「快點,你快沒時間了。」那人督促,這次除了認真嚴肅之餘,多了一點點的誠懇,但就只有那麼一點點。
於是他正經問道:「什麼叫“快沒時間了。”」
「意思是你快死了,再不赴京趕考,就沒時間了。」那個人正經回答。
⋯⋯。
他恨自己正經問道。
人生一場戲,在舞台上只能賣力演.出,而其實更多時候只是在配合演出,所以常常身不由己。 此時此刻,他深深體會到什麼叫身不由己,譬如說,現在加護病房病重的他,在另外一個人認真嚴肅、外加一點點誠墾的督促之下,好像除了騎上白馬赴京趕考之外,沒其它選擇?
他決定配合演出,反正都快死了嘛。騎上那匹白馬,噠噠的馬蹄聲直接帶他飛奔出窗外,朝著一輪明月疾奔而去。
這是他第一次騎馬耶,以前總聽人家說騎馬要學,而且學好之前沒摔個幾次,不要說你會騎馬。他第一次騎就上手,而且在天空中一點也不怕掉下來。不過他仔細想想,好像沒時間忙著得意,剛才那個人跑哪去了?而且重點是,現在他在天空中,騎著一匹白馬?
一定是的,剛才那人是死神,而他正在飛奔死亡的過程中。
以前讀過一些所謂的瀕死經驗,大柢上是說:臨死之前有七彩光芒,那強光越來越耀眼,直接暈眩昏迷為止。
也許死神覺得自己的工作很無聊,想在無聊之中多點變化、多點創意,所以讓每個人怎麼死的都不一樣,而他死亡的過程,是在天空中騎一匹白馬,飛奔向明月?
太過癮了,他慶幸自己如此死法。
感謝死神!
甚至他生平第一次有強大無比的求生慾望,他希望自己不要死去,更精準說:如果能永遠處在這種要死不死的狀態,該有多好!
聽說死後不是上天堂,就是下地獄。以現在的角度分析,他竊喜,因為他正在上天堂。而且神話故事如果是對的,他很快可以看到吳剛在砍樹、玉兔在搗藥,還有還有⋯⋯,嫦娥耶!
月球表面
白馬登陸月球。
他失望了。原來跟多年前阿姆斯壯登陸的月球一樣,他到達一個又黒又冷、到處玄武岩組成的荒野沙漠堆中。
說好的天堂呢?說好的嫦娥呢?
冷風徐徐吹來,他打一個寒顫。第一個念頭,趕快再騎上白馬逃離這個地方,轉頭一看,白馬不見跡影,沒發出任何聲響飛走了。
剩下他一個人。
他再環顧下四周,不放棄想找尋白馬的踪影,或者,找到剛才加護病房那個疑似死神的人也好,他可不想死後就這麼孤仱仱的,一個人永死不朽在這荒涼的月球。
前方不遠有一座山谷,正當他絶望趴地的時候,山谷下方有聲響傳過來,它像是車庫自動門一樣的打開,有人從裡面走出來。
他仔細一看,就是那個死神嘛,找到失散多年兄弟一樣開心地跑過去。
那個疑似死神的人垂拱作揖:「歡迎來到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