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家笛卡兒】《沉思錄》:上帝或惡魔,我思故我在的近代哲學

「我思故我在」是廣為流傳的哲學名言,它不僅僅是一個結論,而是近代哲學之父笛卡兒論證體系的一部份,更是近代歐洲從宗教改革到理性運動的標語。

近代哲學之父的「我思故我在」

哲學是沙漠中一座金字塔,常常聽人們說起這座金字塔,都知道它裡面藏著古埃及法老王的奧秘,無奈石牆太高、基底太深,不得其門而入,久之,也就把它晾在沙漠裡了。偶爾有人從塔裡丟出幾塊石板到沙漠中,儘管殘簡殘篇,上頭寥寥數語,人們卻能馬上能意識到這是深沉思考所雕鏤出來的字句,遂引為箴言,例如「我思故我在」。
我們都聽過「我思故我在」這句話,這是哲學家笛卡兒(Descartes)的名言。他出生於1596年的法國,剛好是歐洲史上非常精彩的一個時代,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啟蒙運動、大航海探險,這些令人振奮的歷史名詞皆源自於此。如果要在歐洲漫長的歷史卷帙劃上一條黑白分明的分隔線,十六世紀絶對很有說服力,左邊是黑暗的中古世紀,右邊是光明的近代以至於現代。在這一百年裡,宗教、政治、經濟的版塊都發生急速而深刻的巨變,哲學亦是如此。大名鼎鼎的哲學家黑格爾稱笛卡兒為「近代哲學真正創始人」,因為是笛卡兒孜孜不倦的努力,打開了一道門,使得哲學在歐洲發展史上有個契合時代精神的甦醒。離開中古世紀,哲學,不再是神學的婢女。
任何能被稱之為哲學的,必然是一套思想周密的系統,討論一般人可見可知的對象,只是哲學家想得更為深遠嚴謹,這是哲學深刻的地方。但通常哲學家會太過於沉浸在自己世界,以至於文字表達艱澀,殊為可惜。這篇文章嘗試解說笛卡兒《第一哲學沉思錄》第一篇,希望讀者能瞭解笛卡兒不是「我思故我在」一句話說完結束,他這句話背後可是有一大堆精彩理性的分析。

《第一哲學沉思錄》打開潘朵拉的盒子

哲學家都是比較直接,文章第一段破題。笛卡兒自述在很多年前開始,隱隱憬悟自己被騙了,很多年輕時認為理所當然的東西其實是錯的,很多衍伸出來的觀念因此都有點可疑。不過笛卡兒始終覺得自己各方面的成熟度還不夠,這件事一直埋在心裡,等到他真的動筆寫作《第一哲學沉思錄》,已經四十幾歲,以他自己的話來講,這時候他已經退休了,遠離塵世紛擾,處在一種心靈平靜不會被打斷的狀態。
該如何解讀笛卡兒的審慎猶豫?可以從兩個層面,首先是笛卡兒到底被騙了什麼,然後是笛卡兒所處的時代背景。
第一個層面在書裡面有相當篇幅的說明。笛卡兒所用的比喻很有畫面,寫《沉思錄》的當下,他是坐在火爐旁邊,穿著一件冬天長袍,手抓著筆在紙上。而他所謂的自述被騙了,不是昨天今天所發生的某件事,而是「眼睛所看到的東西」這件普遍根本的感官經驗。最明顯例子是我們都做過夢,笛卡兒可能有做過一個關於冬天寫作的夢,當笛卡兒醒來,發現那個夢是假的、騙人的,於是他得到「感官會騙人」這個結論。
笛卡兒自己很清楚這個結論是潘朵拉的盒子,他在書裡面用更生動的比喻說明。如果懷疑自己擁有的手和身體,那跟一個腦袋被黑色膽汁污染的瘋子有什麼兩樣?跟以為自己是國王的乞丐、以為衣服穿很多但其實是暴露狂、以為腦袋是水泥、身體是玻璃的那些神經病,又有什麼兩樣?

承先啟後的思考論證:觀念、數學、上帝、惡魔

再偉大的哲學家不是石頭蹦出來的孫悟空,懷疑作夢並非笛卡兒的發明,所以《沉思錄》馬上陳列述一些先前希臘哲學家的回答:共相、觀念、空間、數學,這些東西似乎在夢中仍然成立而無法否認為假。不過笛卡兒在這裡邏輯用跳的,應該說他明擺著不打算認真討論這些,那是前人既有的思維模式和開展路線,笛卡兒很快跳到自己哲學系統的重心:上帝。雖然數學家兼哲學家巴斯卡(Pascal)批評笛卡兒的上帝只是「輕輕碰一下」,但我們應該從歷史的時代背景理解。
人擺脫不了感官經驗,同樣的,思想家無法翻個筋斗跳出整個時代。笛卡兒的教育啟蒙是耶穌會的神學院,在經院哲學的書堆裡,想必笛卡兒非常熟悉多瑪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的《神學大全》,如果上帝是全知全能的至高存在第一因,一切都是上帝創造的,那麼如何解釋惡?難道良善上帝也創造了惡?這不是自相矛盾?笛卡兒是這種方式闡述:感官經驗可能會欺騙,但時間是一直在走的,東西(包括人的身體)可以在時間裡維持某種近於永恆的住,自然而然是有個力量在支持,以當時政商學無所不在的天主教教會來說,那股力量的來源是如來神掌。
1517年是近代歐洲的起點。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於德國大學張貼《九十五條論綱》,批評天主教教會腐敗象徵的贖罪券,主張教徒繞過教會直接信仰上帝,聖經寫得很清楚:「義人必因信得生」,當時已然成熟的古騰堡印刷術幫忙將這股全新思惟的力量傳播到全歐洲。但思想的革命沒有那麼簡單,歷經千年的中古世紀歐洲,必須跨越100年血腥宗教改革的時間,其中包括法國巴黎那一場死傷上萬人的大屠殺。

從宗教改革到理性主義,從上帝信仰到惡魔證論

如今看來遠超出時代的笛卡兒,在當時無法避開時代的陰影,畢竟和笛卡兒同時代的近代科學之父伽利略(Galilei)因宣揚地動說被教廷終身軟禁。笛卡兒在加入軍隊、遊歷歐洲之後,最終遷居荷蘭落腳,至少那裡沒有天主教的教會審判。笛卡兒在荷蘭安定下來之後,思考,沉澱,寫作,十年之後,《沉思錄》所陳述的適當時機到了。
雖然笛卡兒是思想啟蒙和近代哲學的起始力量,他本人一直是虔誠的天主教信徒,他自認為《沉思錄》目的是維護基督教信仰。也許聰明睿智、被教宗封為聖人的多瑪斯阿奎那如果身處那個科學力量開始抬頭的年代,也會考慮採取笛卡兒模式證明上帝存在。但笛卡兒除了是宗教家、哲學家,他同時也是數學家和科學家,要他自欺欺人的止於上帝,他做不到呀。多年來自己所立下的理性(瘋狂?)懷疑原則必須嚴格遵守。
笛卡兒在書中幾次坦白懷疑論者的立場違背自然情感和意志,但他同樣以理性論證救援,他認為可以在繼續平常生活的同時進行懷疑探險,畢竟所追求的僅僅是學術知識而非瘋狂行動。也因此在不會產生任何實際危險和錯誤的前提下,在瘋狂懷疑是誰一直在夢境欺騙的模式裡,背後操縱的手可能是上帝,可能是惡魔,笛卡兒輕巧地將苗頭指向惡魔,接著從下一卷的「第二沉思」開始,試圖從惡魔的桅計底下奪回不證自明、不會招致任何懷疑侵蝕的真理,亦即廣為流傳的「我思故我在」。
雖然笛卡兒小心避開上帝最終又回到了上帝,但經過這麼敲敲打打,被神學桎梏已久的哲學已然鬆動——既然馬丁路德跳過教會直接建立新教,後代哲學家隨即發現哲學裡其實可以繞過耶穌基督。畢竟懷疑的是自我,答案必須在自我中尋找,那是洛克(John Locke)、休謨(David Hume)、以至於康德(Immanuel Kant)的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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