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四十二章經》,未見佛法,歷史先迎面而來。東漢時皇帝派人到印度請來兩位和尚,蓋了中國第一座佛寺:洛陽白馬寺,於是有了中國最早的佛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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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ggle正統史書紀載:南朝范曄《後漢書》孝明帝紀及西域傳
漢傳佛教和漢族文明於長長的時間迴廊中交錯,歷史上有許多關於這本書的記載,而一旦把腳跨入歷史領域,首先當以《四庫全書》所定的二十四史為初始。目前各家版本裡白馬馱經的導演皆為東漢明帝,因此先看南北朝范曄所著的《後漢書》。正史一開始都是當朝各皇帝本紀,我正襟危坐試著當一回古代文人,老老實實唸過一遍「後漢書卷二 顯宗孝明帝紀第二」。
讀來是有些生硬,訝異的是,正史裡這位東漢明帝發好幾次詔書、巡幸幾次「車駕還官」,在種種官方活動之餘,並無任何與《四十二章經》和白馬寺相關的敍述,與我原先想像應該會有的隻字片語有些出入。因此我第一次讀正史皇帝本傳是無功而返,嘆了口氣,恭恭敬敬想把這本史書還給古人。
沒料到,意外在同一本後漢書的《西域傳》中找到線索:漢明帝晚上夢見一位巨人般的金人,頭頂有明亮光環。隔天早朝,皇帝要群臣解夢,一時眾語紛紛,向來政治肅穆的朝廷有些不一樣的聲音。中國自古有河圖洛書的遠古傳說,一位大臣見狀提出西方有神明,稱之為佛:「其形長丈六尺而黃金色」。皇帝當然喜歡這類祥瑞符應的話,便派人前往天竺(今印度)問佛道法。
《後漢書》敍述此事前冠以「世傳」,引人不禁思忖:既然與皇帝有關,為何不入本紀而入列傳?也許可解釋是當時此事重要性不足。但既然已入列傳,因何以「世傳」兩個字特意減輕其歷史重量?思索之後綜合而論,這件事到了南北朝無從考證,而隨著佛教弘法已廣為流傳,略過不表未免有失史官之職,所以姑且簡單記入一筆。
真正原因無從知曉,不追也罷,既然正統史書寥寥數語,所留下空間可由民間傳說補齊。也許,將目光移到專門記敍佛典的正統史籍。
佛教史書:僧祐《出三藏記集》所收錄的《四十二章經》序
歷史有一種叫人訝異的巧合。《後漢書》作者范曄於西元445年去世,《出三藏記集》的作者僧祐於當年西元445年出生。兩位在歷史學術界都是響噹噹的人物,而史學家范曄涉入政治太深、最終被滿門抄斬,宗教家僧祐自幼禮佛、到了74歲才功德圓滿離世。范曄死後,歷史版圖中留下一個文化缺口,正好由緊接著出生的僧祐填補。
僧祐是南北朝時期南梁的佛教高僧,受到朝廷梁武帝器重。他廣納資源,當時民間流傳過的佛教經典,一本一本追、一本一本收,最後編纂成《出三藏記集》。它是現存最早、專門整理佛經目錄的著作,卷帙浩繁地記載了兩千多部佛典,其中較重要的會加上前序後記,同一經文有不同版本也會並陳敍明。文章開始提到《四十二章經》是漢傳佛教第一本經典,理所當然它在《出三藏記集》裡排在第一順位。
在《出三藏記集》佛經目錄的經卷中,除了同樣記載了漢孝明帝夢見金人的故事,有進一步詳述皇帝是派張騫秦景組成的隊伍前往西域,於月支國遇到沙門和尚竺摩騰,翻譯《四十二章經》帶回洛陽,藏在國家圖書館中。而在書後半部收錄佛經序文的序卷中,對於這一段故事沒有太多的事實補充,有特別提到「起立塔寺」,也提到「於是道法流布,處處修立佛寺。」所以在這裡還沒看到白馬寺,不過可想見從漢朝到南北朝,佛教在中國從皇宮圖書館裡的西域法寶、廣傳到民間一間間清靜莊嚴的古剎。
其他佛教書籍記載:《高僧傳》、《歷代三寶紀》
《高僧傳》同樣是南北朝的著作,記載了東漢到南朝257位僧人的事跡。佛教傳到中國主要是透過梵文翻譯和對經文的解釋, 因此這本書將高僧分為十類,前兩類是譯經和義解。譯經前兩位便是翻譯《四十二章經》的天竺僧人:攝摩騰和竺法蘭,他們在洛陽的住處即為白馬寺。另外據《高僧傳》記載,從前國外有個國王要毀掉所有寺院,有天夜晚,一隻白馬繞著最後一間寺廟悲鳴,國王因此打住,白馬寺這名字源自於此。
歷史和宗教不一定完全適合排在一起。張騫奉西漢漢武帝出使西域的歷史事跡太過耀眼,前面《出三藏記集》將東漢漢明帝和張騫混在一起,很容易招致歷史考究的批評。當你在歷史空白處填補,要擔心和其他正史記載相抵觸。當你架空歷史敘述事跡,沒有抵觸的問題,但你必須考慮合理性。《高僧傳》裡關於白馬寺起源的記載,顯然已跳脫歷史, 進入了宗教文學的領域。
歷史和宗教的界線有時候劃分的不是那麼清楚,甚至是被刻意混在一起。經過了動蕩不安的南北朝, 歷史推演到大一統的隋唐時代,文化上大鳴大放,漢傳佛教原本一股刻苦開拓的精神喘了口氣,開始添加一些奇異神化的色彩。隋朝費長安編撰的《歷代三寶紀》,直接將印度佛教的時間軸擺到中國傳統的皇帝本紀,佛陀出生時為周朝魯莊公七年,那個夜晚中國史書左傳記載「恆星不見,星隕如雨」,剛好和距離遙遠的天竺國所發生大事祥瑞呼應。等到費長安一個皇帝一個皇帝、一年一年本紀毫不懈怠的走到了東漢明帝永平年間,他並沒有過度誇飾《四十二章經》的翻譯過程,最後它提到「以白馬馱經來」,簡單幾個漢字,為漢傳佛教第一本佛經的誕生描繪了一幅優美生動的形象。
《歷代法寶記》:從「白馬馱經」到「僧道鬥法」
到了唐朝,章回小說尚未成熟,多元奔放的社會氣氛為每一本佛經增添更多的戲劇色彩。依照唐大曆年間的《歷代法寶記》,白馬寺《四十二章經》是早在一千年前周書記載的預言靈驗,「白馬馱經」則進一步演化為「僧道鬥法」:
一批道士們不服皇帝尊崇佛教,鬧著雙方來一場鬥法。於是道經子書符術被擺到白馬寺門外壇上,道士信心滿滿點火,結果書被燒成一把灰隨風煙滅,而昇天、隱形、入水火、唸咒語,道家玄虛神秘的法術沒一項能施展開來,眾目睽睽下道士們驚慌不已、最終羞憤而死。與此同時,佛舍利放五色光明,兩位翻譯《四十二章經》的天竺法師顯大神通,於是「道士六百人投佛出家……舉國歸依佛教。」
從沙塵滾滾、略顯寂寞的西域行者、到城外精舍、白馬馱經的天竺法師、以至於道場符術、佛放光明的大鳴大放,同樣一部外文翻譯的《四十二章經》,同樣一段西域取經的旅程,隨著幾百年皇帝本紀和諸子列傳的遞嬗流轉,竟然可以有如此的質變。這部中國最早的佛經,從來沒有被定格在某本終將被時代淹没的史冊,而是生生不息,只要人世間有苦難、困疑、悲喜,三世佛陀便會現身說法,如是我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