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春風(6)(完):一隻沒有腳的鳥

回台灣之後,他認真想過找上海的工作。
但是即使要找,時間點也沒辦法是馬上。會計師事務所有特定的節奏,每個員工上至經理下至初級審計員,在每季忙季開始之前,都會排好一整個忙季的行程,每個星期不是有新的客戶、就是相同客戶有不同的進度,一關卡一關排得滿滿的。
忙季的時候,每天加班到晚上十點能收拾東西回家,算是還不錯了。可是即使這麼努力加班,整個星期下來,進度最多只能勉強過關,查帳很難一次搞定,每家客戶外勤結束後都會留下一堆未決事項,這些待處理的未決事項,會在往後的幾個星期讓下班時間從晚上十點延長到凌晨一點,在這種狀態之下,沒人會在忙季中離職,因為少一個人少一個戰力,太可怕了不敢去想。
一月份他上海回來,等到忙季結束,至少也要到六月。
他跟云,雖然在上海見面感覺很美好,可是再怎麼美好,也只是很短暫的兩天而已,頂多只能說有曖昧到,人家說遠距離戀愛很難維持,遠距離的曖昧就更不用說了。
雖然他有云的MSN,但云幾乎不上線。某個星期天下午,云上線了,他趕緊逮住這個機會發訊息給云:
「嘿嘿!」
「 ^_^(笑臉)」
「最近過得還好嗎?」
「還可以,剛從廣東出差回來。」
「廣東耶!有到處走走嗎?」
「沒有,都在客戶那裡查帳,沒時間外出。」
「太可惜了,大陸事務所也像台灣這樣忙嗎?」
「也是忙,但是跟台灣比起來好很多了。」
「嗯。」
「我要出門了,有時間再聊。」
「好的。」
難得一次的聊天,沒有一點緊張刺激的結束了。他領悟到一件事:所謂的難得,不能是一廂情願,他以為很難得,但這只是他自己單方面這麼覺得,對云來說,可能完全只是無所謂而已。
沒有回應的感情如同抓起小石頭奮力拋向大海,只有眼睜睜看著小石頭没入大海,沒有一點聲響,如此而已,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的結束了。
他繼續事務所每天加班,沒有再想過上海,云這個人也逐漸從生活中消失。
一年之後,因為一段特殊的遭遇,他終於到大陸工作了。只不過,不是在事務所工作,而是到台資企業擔任財務主管,不是在上海,而是在離上海有點距離的蘇州。
在到大陸的前一個月,他在MSN又遇到云,才想起可以到上海找云,沒想到云的回應是:她跟事務所兩年的約滿了,馬上要回台灣了。
所以他來到大陸工作,沒有任何熟人在這裡,他感覺,自己是一隻鳥在這裡飛,但是沒有腳無法落地,所以只能飛呀飛的。
他沒有問云為何選擇回台灣,但是實際到了大陸,他開始能夠體會云的感受。
有時間,他想再去上海走走,再去看看一年前的新天地、田子坊。
發佈日期:2015-10-03
憶春風(5):田子坊的泰迪之家

後來他跟云走遍田子坊大街小巷,在云的呦喝助興之下,他的iphone手機拍了很多照片:畫廊門口的大型海報,海報的亮點是三個超有重量的比基尼女郎、云幫他跟鍍金箔的兵馬俑合照,兵馬俑是塑膠做的,剛好是他的兩倍高、還有一間金光閃閃的小飾品店,門口大字報寫得很清楚禁止拍照,但是他跟云才不管,店員一轉身拿起手機就咔一聲下去。
「我想買個紀念品,覺得這個陶笛好嗎?」他拿起架上的陶笛給云看。
「喔,想送給誰的呀?送給女朋友嗎?」云故意提高聲調。
「想送給哥哥……」他故意讓自己的聲音很緊張很不安。
「最好是啦!騙誰!」云忍不住笑出來。
「我沒有女朋友啦,在大學交不到女朋友,現在到了事務所,這麼忙,當然更交不到女朋友,慘。」他坦白,這個坦白,是帶點策略性的試探。
「別把責任都推到事務所喔!」云擠了一下鬼臉。
「嘿嘿,照你這樣講,事務所也有時間交往。那你也在事務所,那你有男朋友嗎?」他先前在路上一直想問這個問題,看到機會趕快把問題丟出來。
「跟你一樣,也沒有。」云爽快回答,但是說完很快別過頭,不直接注視他試探的眼神。
他們來到田子坊的泰迪之家。

這一家餐廳,裡面到處塞滿大大小小的泰迪熊布偶,如果這個還不稀奇,還有一個更妙的:它在二樓有一間小房間,房間裡有各種顏色的毛絨布、有針線器具,一個差不多兒童一樣高的泰迪熊,坐在椅子上,臉趴在桌子上,桌上擺著幾隻做好的小小泰迪熊,另外還有一兩隻縫到一半的小小泰迪熊,客人喜歡的話,付點錢,可以接續大泰迪熊的工作,自己縫出一隻小小泰迪熊,或者是從零到有,自己從頭到尾做出一隻泰迪熊布偶也行。
「哇!這個好特別,在台灣都沒有看過,還可以自己做泰迪熊!」云驚嘆。
「你喜歡嗎?我們來試看看好了,一人織一隻,看誰比較快!」他也是驚嘆。
「那來的時間?現在都九點多了,該回去了,店家也快要關了,你看店裡面都沒什麼人。」云看一下周圍。
「那下次吧!等我下次來上海,我們再來這個泰迪之家。」他雖然同意云的說法,但還是不死心。
「OK!」
云簡單的一個英文單字,在他心裡,卻是一幅遼闊的幸福地圖,想像著他以後也來上海工作,然後他跟云在一起,時間久了,上海這些什麼新天地呀田子坊,去到都不想去了,他們開始向外發展:到東北、到北京、到西藏、到雲南、⋯⋯等。
大陸這麼大,大江南北都會有他和云的足跡,這就是他的幸福地圖、他的夢想。
可惜,夢想如果那麼容易實現,就不叫做夢想了,夢想如果那麼容易實現,人就不會感到痛快。
不能實現的夢想,是永遠的痛,跟身上破個大洞一樣,會痊癒,但是,傷疤永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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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春風(4):新天地田子坊
田子坊,是當代畫家為這個上海小弄堂取的名字,中國古代有畫家叫“田子方”,取其諧音,就是田子坊。在這裡,有畫廊、有陶藝、有創意店舖、有咖啡館,當然也有很多專屬於小情人間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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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來想在新天地找個酒吧歇腳,坐下來一問價錢,一杯可樂就要五十元人民幣,云馬上拉著他離開:「太貴了啦,沒必要花這個錢。」「沒關係,難得來這裡,我請你在這裡坐一下吧。」「哦,這麼大方,那就先留著吧,想花錢,上海有的是地方讓你花!」
望著吐舌頭開玩笑的云,他傻笑,該高興?還是應該有點難過?他很認真思考這個問題、認真的在整理自己的心情。本來今天晚上參加聚會,他沒有任何期待,沒想到卻見到了好久不見的云,更沒有想到的是,現在他會跟云兩個人走在上海的新天地。上海這個城市,太有名了,他一直很嚮往、卻一直很陌生,如果今天只有他自己參加聚會、他自己一個人走在新天地,那麼過了今天,上海對他而言,仍然是一個陌生的地方。但是現在不同,有了云,他跟云在上海的聚會中重逢、他跟云一起在上海的新天地走過,上海對於他而言,不再只是一個很遙遠、很陌生的城市。
不一樣,完完全全的不一樣。
「走吧!田子坊就在這附近,我帶你到那邊走走。」云提議,開心寫在臉上。
「哦,好呀!」他也跟著開心起來。
云的笑容,比上海的夜景還美。
田子坊是什麼地方,是一間好吃餐廳?是一座豪華商場?他完全沒有概念,但是此時此刻,不管云是帶他到什麼地方,他都樂意。現在的他和云,感覺不像是老同學聚會,像是走在新天地的小情侶。
「啊!我突然想起來了,遇到你我才想到,」云拿起手機:「來這裡一個多月,一直在忙,今天才閒下來,我應該打個電話回家。」
「嗯,你打吧,我等你。」
看著云打電話回家的身影,他開始可以體會到:台灣和上海的距離到底多遠?
這時候他們已經從出租車下來,站在田子坊的巷子口前面。原來新天地和田子坊,只有出租車起步價的距離。在一棟棟商業大樓的路旁邊,一個不怎麼起眼的弄堂口,原來這就是云所說的田子坊,走到裡面,到底會有什麼新奇的事物,他在等待云講完電話,他想跟云一起走進去。
「唉,老媽連我的聲音都不認得了。」云講完電話,神情有點沮喪。
「怎麼了?」他看著云,有點不忍心,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剛打電話回家,是我媽媽接的。我喂了一聲後,聽到媽媽的聲音,很興奮,沒想到,媽媽卻問說我是誰。離開台灣才一個月,老媽連我的聲音都不認得了⋯⋯」云講到最後,聲音壓得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語。
「你不是一個月沒打電話回家,你媽媽這麼久沒聽到你聲音,一下子,當然認不出來!」
他嘗試安慰云,雖然話一說出口,他自己都覺得這個安慰非常無力。
「這麼說也是!」云臉上掛著笑容,但他感覺這笑容是硬擠出來的。
兩個人走進田子坊。在巷子裡的十字路口,水銀燈打在地上,光影寫成的田子坊三個字,旁邊幾個圓圈,不停地繞、不停地變換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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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有名的地方,去過了。一年後、三年後、五年後,還是念念不忘想再去一次。田子坊之於我,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
發佈日期:2015-10-01
憶春風(2):上海地鐵

他看著云,印象中的云,還停留在大學一起做報告,那個不太敢講話、每次都默默聽別人講的女孩子。可是這次再見面,他覺得云不一樣了。他和云四目相接、他心裡感到驚訝:云還保留學生時代的純真氣息,但是在那純真氣息之外,還多了一點在社會歷練過的成熟,這兩種氣息,很巧妙的混合在云的身上、在云的笑容裡。他怔望著云幾秒鐘,努力的想把眼前的云,和大學時代的云回想在一起。
云拿起桌子上的一個空杯子,盛一杯可樂,先是向他做一個敬酒的動作,再舉杯面向滿桌子的人:「來來來,我晚到了,先敬大家一杯!」
云爽朗的笑聲,感染每一個人,當然,也感染到他,他本來找不到開心理由的他。
一場聚會,不管多少人在場,通常你只會跟其中幾個人熟。所謂的熟,就是在聚會中,有了他,你就會安心:你們不用寒暄客套,也不怕找不到話題聊,有了這個熟人,你在聚會中,才會有存在感、不會坐立難安,即使對方並不是坐在你旁邊,沒有一直跟你講話,也是一樣。
云對於他而言,就是這樣的熟人。
很熟悉的老同學、很久不見的女孩。
因為有了云,他覺得來聚會的方向改變了——他不再是來跟一群根本不熟的人裝熟,他是來熟悉一個已經認識很久的人。
盛一杯青島啤酒,他跟著大家一起回敬云,滿滿的飲一大口,在他肚子裡面翻攪的,不只是大麥發酵出來的酒味,還有云在他心裡發酵出來的香氣。
聚會一直持續到三點多。大家互相交流自己從那裡來?做什麼工作?分享在上海的三兩事。這是一次成功的聚會,主辦人的得意指數,可以從他口沬橫飛的一個個小故事看出來。要結束的時候,大家開心的揮手道別,有的人要回家了,有的人要去逛一下街,有的人只是默默的收拾東西,主辦人親切的招呼他,問他接下來要去那裡,他愣了一會:「嗯,我想去上海書城走走,看那裡有些什麼書?」
他回答的時候,沒有看主辦人,卻是望向云的方向,他的眼神裡面,有期待、有緊張、有說不太清楚的感情。
在他從吳江來到上海的時候,或者說,在他從台灣來到蘇州的時候,沒有想過會來參加這個聚會,更沒有想過,會在這裡遇到云。一次偶然的相遇,他卻想要緊緊的抓住,不希望跟云的難得相遇,就結束在這個聚會。
「那我帶你去吧,我也去過幾次。」云回答,微微笑。
他的心裡響起一片歡呼。
上海的地鐵,跟台北的捷運,同樣都是城市裡的快速定點移動工具,可是上海比台北複雜了許多。台北捷運是井字型,淡水線、木柵線、板南線、文湖線,結構很單純,他熟悉了台北的捷運,今天剛到上海火車站的時候,看著大廳裡上海地鐵的路線圖,有點被嚇到——上海地鐵是一張蜘蛛網,一號線到十一號線,密密麻麻的好多陌生的站名。
每一個站名對他而言,都是一個想要去走走的期待。
這個期待,因為有云的帶領,才能夠踏實。
吳江到上海長途汽車站。走上來是一間麥當勞,再走過一個狹長的通道,經過一家賣鷄排和珍珠奶茶的店,就會看到上海火車站。曾經,我每個星期六的黃昏,都會看到這個畫面,一場往事,一個好美的夢……
上海地鐵,21世紀的大唐長安城,華麗燦爛的東方明珠。
發佈日期:2015-09-29
憶春風(1):卻上心頭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崔護《游城南》
一年,整整一年了。
每一天,每一天,日子都是莫名的過,稍一緃手,再往回看已經一年了。今天,飛機在夜空中開始降落,他從窗戶往下望,一盞一盞泛黃的路燈,沿著道路橫豎開展,連綿不絶,把大上海的繁華切割成一塊一塊的夜景,高空中俯瞰的壯麗,不過卻是悄無聲。底下川流不息的車輛,承載著許多初到上海的喜悅,在此同時,也帶走許多離開上海的哀愁。
回憶在夜景中模糊,彷彿,他看到一年前的自己,滿心期待的坐在一輛由吳江開往上海的直達大巴裡。
到了虹橋機場,他搭地鐵到人民廣場,沿南京路一直走下去。穿過商場林立的步行街,走過和平飯店,清新的海風迎面而來,後方是百年滄桑的萬國建築群,眼前,是浮光溢彩的商業大廈,那是一切故事的起點:上海外灘。
那時候,他披羽戎大衣、載厚手套來到這裡,寒風朔朔,心裡卻是很溫熱,她說:「可惜,時間來不及了,不然十二點過後,燈火會熄滅,冷清的外灘反而更有味道。」
她說的冷清外灘,是像現在這樣嗎?他倚在河岸護欄上,什麼也不想,刻意的讓自己只是沈浸在江畔明月。夜色深沉,東方明珠準時的在十二點熄燈,隔著黃埔江,對岸一棟棟的高樓大廈沉默,江水滾滾,一樣是靜悄悄的。「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見人?」如煙的往事,何年何月讀的這首詩,他早已記不清。不過他還是專心致志的想,雖然記不得什麼時候讀的,但是至少還可以想起,是誰寫的詩吧!
忘記的最好方法,原來卻是努力的回想,因為想清楚了,才會甘心放手讓它在往事堆裡,永遠的埋葬,才不會沒有緣由的……卻上心頭。
一個原本不值得紀念的聚會。發起者在上海待好幾年了,自恃和這座城市已經分不開,一提到吃湯包,馬上哈哈大笑城煌廟裡難吃的南翔小籠,然後再不免俗氣的介紹外人都不知曉、小街小巷裡的道地美味。在座的,其實也都是外地人,大伙很熱衷於這個話題,興致高昂的陸續分享,那些各自屬於自己的美食地圖,好像這座城市,可以因此被解析透徹。
他很希望融入氣氛中,可是卻說不上話,事實上,滿桌子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接,根本也沒有他插話的餘地。於是,他安心品嘗眼前的華芙甜筒,很大的一個蛋卷,裡面是冰淇淋,吃完冰淇淋還有蛋卷,很新奇,以前在台灣沒有吃過這種冰淇淋,他心裡想,這是我在上海的第一個私藏美味。
在一桌子熱烈的討論聲中,他獨自一個人品嘗美味。那美味中,摻雜著離家鄉好幾千里遠的滋味。時間是一點了,過了一個小时,終於,她到了,如一陣春風,滿是笑容的對大伙彎腰:
「對不起,今天查帳的客戶在嘉定,比較遠,路上又堵車……」
發起者連忙起身,拍一拍她的肩膀,對她介紹說:
「你們認識嗎?他也是台灣勤業來的,叫小新。」然後轉向他說:「這是云。」
他跟云相視而笑。
其實他們不但認識,而且總是很巧合的相遇。大學時候,他唸哲學系,選修會計系的成管會,課堂需要一個學期的討論報告,他因此認識同一組、會計系的云。在大學畢業那一年,他報考會計師,還記得那時候坐在考試場地的座位上,很緊張,突然有人從後面叫他的名字,原來是云也來參加考試,而且,就坐在他的左後方!多麼奇妙的緣份。後來他當兵退伍,進勤業工作,在事務所也見過云一兩次,知道她也在勤業,兩個人還在同一樓層,只是平常都外勤查帳,在辦公室又離的遠,很少遇到,這次到蘇州吳江查帳,他抽空來上海參加聚會,沒想到,竟然又遇到云……
發佈日期:2015-0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