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盲(3)(完):消災贖身
廟祝看完籖文,低聲問:她兒子是否曾與人結怨?母親當然說沒有。廟祝沈呤一會,希望她有空帶兒子來廟裡,可以請廟裡的乩童幫忙消災解厄。

那天在萬年祭的廣場,到底發生甚麼事,大家都很好奇。
坐在廟口的阿婆阿媽團,下午聚會總是不免八卦幾句。聽說他萬年祭那天遇到一個眼瞎的老頭,那個老頭瘋了,拼老命緊抱著他,吐出舌頭,在他的臉上一直舔,嚇得他屎尿橫流,當場昏過去。
隔壁的小學六年級生佳芸,以前就覺得這叔叔不是好人,她引述班上同學的說法:那天他根本一整個渾蛋,人很多很擠,他硬是一路推撞,人人都敢怒不敢言,最後他還想欺負一個老盲人,結果反而被欺負,旁邊每個人都袖手旁觀,活該。
巷子口的阿土伯,老煙槍,每天都到他家裡開的雜貨店買煙。他每次來都會特別留意他的狀況,只看到他仍然幫忙顧店,只是,從那天起,他一直載著墨鏡,從來沒有摘下眼鏡過。
他父母在外面走動的時候,總是有人喜歡問:他們兒子怎麼都載著墨鏡?他父母避重就輕,不是說兒子怕曬太陽、就是說兒子載墨鏡好看,從來沒有一次,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他父母常常在荷花潭徘徊,打聽一個拄拐杖、瞎眼老人的身影。大家都知道萬年祭那天有這麼一個人,可是沒人知道,那老人從那裡來、又到哪去了。
鄰居有看到他們母子倆從醫院回來,但是好像沒甚麼用,因為回來之後,他仍然足不出戶,在店裡還是載著眼鏡。
一個月之後,他父親常常嘆氣,本來很硬朗的人,突然間蒼老許多。他母親的焦急寫在臉上,還跑到元帥廟去求籖,一個下午跪地擲杯兩個小時,好不容易得到連續三個聖杯,但是抽到的卻是下下籖。廟祝看完籖文,低聲問:她兒子是否曾與人結怨?母親當然說沒有。廟祝沈呤一會,希望她有空帶兒子來廟裡,可以請廟裡的乩童幫忙消災解厄。
又過了一個禮拜。在父母陪同之下,他來到廟里,臉上還是一副大大的墨鏡。
廟祝一看到他們,便知來意,沒有多說甚麼,把他們請到內室。
內室里一座小壇,神桌上供奉水果和杯酒,一把七星劍,旁邊是一個大鼎,乩童坐在椅子上。
廟祝口中唸唸有詞,想必是在唸迎請神靈降臨的咒文。乩童先是喝一杯酒,朝大鼎噴,大鼎一陣火焰後又熄滅。乩童身體開始微微顫動,隨後拿起七星劍,猛往自己臉上砍劈,鮮血流下來,流的滿臉都是。
「大膽惡人,前世有殺人罪業,今世不知悔改,竟然又傷害宿緣之人。」乩童全身顫抖、大聲斥責,揮舞手上的七星劍。他的父親見狀連忙擋在中間:「我兒子雖然有欺負那老人,但是還不至於傷害到甚麼,怎麼會到這種地步?」
「其實不是那個老人,你兒子曾經做過甚麼事?他自己清楚。」說完乩童竟拿起桌上酒杯,朝他臉上潑灑。
他臉上被潑酒,卻也不生氣。一開始只是口中喃喃自語:「小雅,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後來突然間全身發抖,鬼怪上身一樣,手腳不停用力抽動,一下子敲打桌子、一下子抱大鼎搖晃,口吐白沬,發出動物般的吼聲,他父母攔他不住,最後他撞上牆壁,昏厥。
之後,又過了好幾年。他已經正常外出活動,不過外出的時候,他仍然載墨鏡,不同的是,手上多一根拐杖,他的行為舉止,就跟一個真正的盲人一樣。
左鄰右舍早已見怪不怪,遇到他還會好心的讓路。
廟口的阿婆阿媽團,流傳一個八卦:他年輕時候在酒店上班,愛上其中一個小姐,小姐不久搾乾他所有的錢,他甚至還為了那位小姐,跑去賣毒品賺錢,但是,小姐最後選的,還是常來酒店消費的一位黑道大哥。
有一天,小姐下班被人潑硫酸,不但毀容,眼睛也瞎了。
據說那個小姐曾經載墨鏡,拄拐杖,來廟里拜拜。之後,小姐不知去向。
發佈日期:2015-01-29
眼盲(2):活木乃伊

發現那個女人、那個該死的女人,他恨不得奮力一跳,踩過廣場上一大群無聊人等,直接噴射到那個女人身邊。無奈,廣場上的人,如一鍋子螞蟻的萬頭鑽動,大家身體黏來黏去,不要說跳,連往前走幾步路都不是那麼容易。他只好耍賴,有縫就鑽,仗著自己人高馬大,硬是撞出一條路。
一路撞開走了一段距離,眼看快接近那女人。突然一個老人,身形瘦小、黑衣墨鏡,兩只腳一根拐仗的側身橫在他面前。這一路上,他明推暗撞的閒雜人不知凡幾,還沒有遇過這等奇模怪狀的。他先是傻眼頓了一下,但馬上回神,而且更加的惱怒,他一心張狂,不但作勢伸手就要往前推,嘴巴也大聲嚷嚷。
一切出乎預料。他手還沒有伸出去,那個老人自己轉過來,一根拐仗拄在前面,穩如泰山的立著。
他這才看清楚老人的臉。那是一張木乃伊的臉,因為戴墨鏡看不到眼睛,只看到一條一條深不見底的皺紋、從眼角邊一直垂到嘴角,嘴巴裡沒有牙齒,整個裏成一團麻糬、一團會喃喃自語的麻糬,唯一可以稱之為正常的是鼻子,光滑的三角錐體,可是,應該這麼說:那鼻子配在那張臉上,正常的有點詭異,不禁讓人懷疑是人工美容裝上去的。
那老人那張臉,毫不畏懼的擋在他前方。他張大嘴巴吃了一驚,原來伸出一半的手,急收回來,無奈身體重心已傾斜,他連忙把前傾的身體往後抽,熟料,廣場上的人是一個挨一個,他身體後抽馬上就撞到人,被彈回來,所以失去重心,他一時間穩不下來,怕跌倒,本能反應的一把抱住那個老人。
電影院看木乃伊復活是一回事,博物館看木乃伊乾屍是一回事,廣場上和活木乃伊抱在一起,又是另一回事。
他三生有幸,跟活木乃伊相擁。
一隻黒衣墨鏡、拄拐扙、嘴巴一團麻糬的活木乃伊。
廣場上充斥各種食物的味道:燒烤雞腿味道、章魚小丸子味道、炸蚵仔酥味道,可是他現在聞到的是:不洗澡自動散髮出來的那種汗臭味,是晚上三四點睡在火車站的流浪漢味道。而且他角度剛剛好,零距離接觸那老人的臉,一整個令人作嘔的臉,他跟觸電一樣,用力抽出手按住那老人的臉,要將臉推開。這時候,他才顧不得那人有多老、顧不得那老人會被推倒在地滾幾圈。
柔道,是一種常常兩個人抱在一起的格鬥技。太極,是一種近距離借力使力的拳法。那個老人,像是混合這兩種武功一樣,兩腳如山不動,一手拄著拐仗,另一手掌卻迅速接下他推過來的手,輕推拉送,消化掉一股惡力之後,順著力道抓他的身體,將他的臉帶向前,就帶到自己的嘴巴上。
他整個人痙攣,大聲慘叫,因為他感覺自己的眼睛傳來一陣冰涼,那種冰涼感,跟草叢里的一條毒蛇一樣,他很快反應過來:
那老人竟然在舔自己的眼睛,麻糬一般的嘴巴伸出舌頭,吸、吮、吸、吮,老人在舔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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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盲(1):萬年祭

他今年剛滿三十歲,從國中時候就開始學人家混幫派,打架被學校退學之後,一直換工作,到底做過哪些工作,連他自己也數不清,可是八九不離十,都是一些不入流的勾當。雖然說是靠自己的勞動賺錢,但是像是電玩吧台巡邏、賭場門外把風、傳播妹車夫、酒店小弟這些工作,都是讓父母親在別人面前說不出口的工作。
他也有風光的時候。二十幾歲在酒店當小弟,憑著一張嘴巴很會搞笑,在小姐群裡面吃得開,常常到小姐們住的地方混在一起,小姐也願意養小白臉貼錢給他。他後來對其中一位小姐動了真感情,只是,談情說愛免不了有爭風吃醋、怨恨嫉妒的情形。酒店那種地方,出入的分子雜,有紛爭的事情解決不了,小則鬥毆、大則動刀動槍。他因此和一個真正的黑道分子槓上,被捅了一刀,雖然沒有甚麼大礙,但是也在醫院躺了一個星期。
被捅過一刀之後,死裡逃生回來,他沒有再到外面找工作,在自己家裡開的雜貨店幫忙。人變得消極煩躁,常常發脾氣,年邁的雙親好不容把兒子拉拔長大,卻成為兒子的受氣包。
這一天,他在店裡面坐,聽客人說荷花潭在舉辦萬年祭,很熱鬧,他也想去看看,就把店給母親顧,獨自往荷花潭的方向走。
荷花潭每年舉辦萬年祭好幾次了。市政府很用心經營這個活動:湖畔夜景、煙火秀、園游攤會、舞龍舞獅團,每年都有不同的主題,越辦越有有心得,吸引很多人來參加。年輕的大學生、白領階級小家庭,都喜歡萬年祭的時候來這裡走走。
剛踏進萬年祭活動範圍的環潭路,他就發現人是誇張的多,塞滿整個環潭道路。擁擠的程度,每個人都沒辦法自由的行進,只能被人潮洶湧的力道推著走。他走了一段距離就後悔了,可是要往回走,也是麻煩。他終於失去耐性,仗著自己人高馬大、身型壯碩,左推右擠,被撞開的人看他一副凶神惡煞的氣勢,敢怒不敢言,其他附近的人,都是出來逛街,不想有甚麼糾紛,大家紛紛盡量避開他。
本來擁擠的道路,在他身邊突然騰出了空間,這讓他神氣起來。他悟到一個道理:人都是欺善怕惡的,所以要繼續當個惡人,才不會怕被人欺負,才可以欺負別人。這個道理,說起來是要被大家吐口水唾棄的,但是其實很多活得快意自在的人,都是這麼做。
他很快就擠到荷花潭的廣場,在這裡主辦單位有請流行歌手來表演。想當然,廣場上的人更加的多了。他踮起腳尖,想要找一個視野好的地方看表演。突然間,在舞台旁邊有個穿著火辣的女人,引起他的注意。
那個女人,雖然載著黑鏡,但是他一眼就認出來,不會錯的,就是之前讓他在酒店給人捅一刀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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