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壼(9)(完):刺青

「家豪:
知道你一直在找我,所以我現在不到蓮池潭黑輪伯那附近。不知道你找我甚麼事,但我只有一句話想說:曾經傷害過別人,可能一開始你不會放這件事情在心上,過了很久很久,當你已經當這件事情沒發生過的時候,你被傷害了,然後你就會想起來,自己也曾經傷害過誰。
阿明」
看完阿明寫給他的信,家豪一整個早上都待在房間,不出門,沈默。那個曾經和自己一起修汽車、一起吃火雞肉飯、一起打撞球、一起上酒家的阿明,那個曾經一起年少狂妄、將世界踩在腳下的阿明,現在竟然會寫出這樣的滿紙蒼桑。
黑輪伯說:阿明一隻眼睛瞎了,是萬年祭時候被一個老人舔瞎的,黑輪伯活靈活現所描述那個老人的模樣,家豪一直覺得好像哪裡見面,現在讀到阿明的信,他終於有點知道,到底是一個甚麼樣的故事。
展豪剛回台灣在展覽會被咬的傷口一直沒有好,後來那傷口結成一張直徑三公分的小叮噹的臉,那傷疤與其說是傷疤,倒不如說是刺青。後來展豪也習慣了,一般他都會盡量穿長袖衣服,真的無法避免的時候,才會將手腕露出來,有熟人問了,展豪回說是刺青,因為自己從小喜歡畫小叮噹嘛,可以說是畫家生涯的第一個代表作就是小叮噹,把小叮噹刺在自己身上,也是很理所當然的。
只是,展豪很清楚,曾經有一個女生,也在自己手腕上刻了一個小叮噹刺青。那個女孩子,就是當他和阿明剛畢業後在汽車廠工作,一起到酒店認識的小姐。那小姐一看到展豪房間里從小到大所畫的各式各樣的小叮噹,完全被展豪大男孩的幼稚和夢幻的藝術氣息所吸引,後來小姐倒追展豪,他們在一起了,小姐在自己手腕上刺了一個小叮噹的刺青。
當時,小姐是在展豪所畫的無數個小叮噹裡面,選了好久選了一個自己最喜歡的表情,偷偷跑去刺青,然後回來給展豪一個驚喜的。展豪還記得那時候小姐是這麼說的:「這下子,你永遠都會喜歡我了,永遠都不會忘記我了,因為我手上有你最喜歡的小叮噹!」
小姐那時候臉上幸福的光彩,那麼燦爛。後來展豪和小姐分開,到法國念書,到現在成功以一個海外畫家的身份回來,他早就淡忘了這件事。
直到自己在展覽會上被突然間冒出來的女人咬了一口,那傷口結疤成小叮噹的刺青,他才突然間想到,曾經有這麼一個女人為他痴狂。
展豪以為只要穿上長袖衣服,沒有人看到,他不用跟世界解釋自己的過去。沒想到有一天,他在路上遇到一個老人,那個老人一直跟著他,展豪很疑惑,終於問那老人有甚麼事,老人竟然說想看看他的刺青。
「那有甚麼刺青……」展豪雖然這麼說,語氣卻很軟弱。
「就在你手腕上呀」老人說,笑笑。
「沒有。」展豪決定不用理會這個無聊的老人。
「沒有?沒有就算了,我曾經在一個小姐手腕看過一個小叮噹的刺青,我還以為,你手上也會有。」老人一個字一個字說的很慢,眼神銳利而堅定地看著展豪。
展豪感覺那雙眼正在刺穿他,刺穿他所有的過去,他受不了那種壓迫感,落荒而逃。
後來展豪決定要去參加同學會,就是因為他想找阿明,阿明是唯一知道他跟小姐之間所有事情的人,阿明一定也知道,後來小姐到底怎麼了。
一整個早上,展豪將阿明的信一讀再讀,邊讀邊回想以前的事。他覺得還是要跟阿明見上一面,有些事情當面講是最恰當的。阿明信裡面寫的是感慨,這些是來自於所發生的事,展豪不瞭解,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他拿出手機,將自己手腕上的傷疤拍了下來,將那個老人和他之間的對話,寫在那封信的背面。晚上時候,展豪直接拿到阿明家的信箱放。
隔天,蓮池潭關帝廟旁邊的小涼亭,展豪和阿明終於碰面了。
「你想看看我的傷疤嗎?」展豪問,他準備將長袖翻開。
「不用了,我不想看,看了也沒有意義。」阿明緩緩的說道,他戴著墨鏡。
展豪注視阿明冷淡的臉,愣了一會,問道:「後來那些年,麗娟是怎麼過的?」
「現在問這個,會不會太晚?」
「我……你們都不知道,我到了法國不久之後,錢都用完了,很辛苦每天下課後打黑工賺錢,自己生活都很困難了,根本沒辦法再和台灣連絡了。」
「所以你對麗娟不聞不問?她可是把幾年在酒店辛苦存下來的積蓄,全都給了你!」
「我知道,可是我實在無能為力,很抱歉。」
「很抱歉?我問你,回台灣的時候,找過麗娟嗎?」
「……」
「如果你有找到麗娟,你會發現她手腕上的刺青沒有了。」
「沒有了?」
「麗娟把刺青割掉了,自己用刀割的。」
這句話說的展豪耳朵嗡嗡嗡地響,有那麼一瞬間,展豪完全聽不到其他聲音。
「自己……自己用刀割的……」
「你離開之後,麗娟情緒很不穩定,她休息了一陣子,後來回到酒店上班,但整個人變了個樣。後來,你完全不再和她連絡之後,她在一次酒醉精神崩潰後割腕自殺。」
「……」展豪眼睛睜得很大。
「當我趕到她住的地方,她已經昏倒在地上,地上一攤好大的血,而她的手腕……她的手腕……,唉……,那麼大一塊刺青,竟然可以將它全部割下來。」阿明講著講著,瞎掉的那隻眼睛邊流下眼淚。
「阿明……」展豪伸出雙手要安慰阿明。
阿明用力把展豪的手推開:「早知道當初、早知道當初,就不會把麗娟讓給你。」
那時候,蓮池潭西邊山上的天空灰濛濛的,沒有風也沒有浪,湖水一高一低的起伏。很久很久以前,展豪和阿明國中時候最喜歡像這樣天氣的蓮池潭,拋竿釣魚最有氣氛,而且不熱。
現在,他們又回到這個熟悉的地方,帶著糾葛不清的愛恨情仇。
附近孔子廟門前的黑輪伯,今天照常出來擺攤。他遠遠就有看到展豪和阿明他們倆,非常開心,想說一定要請這兩個從國中他看到大的小孩免費吃黑輪吃到撐。
天快黑了,黑輪伯一直在等著。
發佈日期:2015-10-25
畫壼(8):瞎了

因為黑輪伯一句話:「說不定等下就來」,家豪決定在這個攤子慢慢的等,等到阿明現身。
到底是有多神秘呀!家豪心裡嘀咕,多年不見了也不連絡,同學會也不來,讓好朋友在這個老黑輪攤痴痴的等,待會等到阿明來的時候,在黑輪伯的見證之下,一定要狠狠敲阿明一筆,要他請吃大腸包小腸。
打定主意後,家豪也就只點了兩片黑輪外加一碗蘿蔔湯,總共五十塊,他打算靠這一點點食糧,一口一口慢慢吃,靜靜等待阿明。
四點半了,一個小時過去。在這段時間,很多來蓮池潭釣魚的人來這個黑輪攤休息,跟黑輪伯聊聊今天的漁獲,人來了又去、來了又去,就是沒有阿明的身影。
五點半了,又一個小時去。在這段期間,很多剛放學的高中生來這個黑輪攤聊天打屁,青春無敵的人就是很吵,明明對話的內容一點養分也沒有,也可以笑的跟被火車撞到一樣。
小時候的家豪跟阿明來吃黑輪片,吃再多次也不會跟老老的黑輪伯聊天,這群高中生也是一樣,光他們自己沒養分的對話都聊不完了,當然沒有時間跟黑輪伯聊天。
黑輪伯招呼好那群高中生點的東西之後,坐在家豪這一桌來:「今天不知怎麼搞的,阿明沒來!」
「喔,沒關係啦,」看到黑輪伯臉上滿滿的愧疚,再加上自己只點了一小碟卻坐這麼久,家豪也沒有甚麼好責怪的:「也許今天他剛好有事。」
「哈哈哈,阿明才沒有甚麼事,每天閒得很。」黑輪笑得很爽朗。
家豪正想要問趁機問下去,隔壁桌的高中生喊著結帳,黑輪伯回去忙他的生意了。
天色就在高中生的喧囂聲中開始暗下來,夕陽倒映在蓮池潭,家豪看著夕陽,突然想起十幾年前無數個星期六下午,他跟阿明兩個一人一隻甩竿,豪情萬壯學漫畫天才小釣手奮力把漁線拋出去,常常魚沒掉到半條,然後跑來黑輪伯這裡,一人片黑輪,相互吹噓誰拋得最有「天才小釣手」的架勢跟實力。
無敵的青春呀!
六點半了,天色完全暗下來,孔子廟前的路燈還沒亮,到這個時候都沒甚麼客人了,家豪看黑輪伯一直擦這個擦那個的,知道該收攤了,只是不好意思跟家豪說,所以就把碗擦了一次又一次。
「阿明這個人,真的好難見,我還以為今天會遇到呢!」家豪站起身,笑笑。
「唉呀,歹勢,他幾乎每天都來這邊坐一下的,沒想到今天沒來。」黑輪伯嘴巴上抱歉,手上已經開始收拾東西了。
「沒關係,老闆你也是陪我一起等嘛!我幫你收拾一下!」家豪邊說邊動手收自己桌上的餐盤。
臨走之前,黑倫伯小聲對家豪講:「其實,剛才我有看到阿明,在對面路邊走過,我覺得他是看到你才不走來我這。」
「咦!他認得我出來?」家豪有點驚訝。
「應該是吧,我不確定,當我看到他的時候,當下就疑惑怎麼不走這邊,第一直覺我就想說是看到你的緣故,後來有客戶叫我,我忙起來,忘了跟你講了。」黑輪伯吞吞吐吐,最後終於說出口。
「他這麼不想見我嗎?他是發生了甚麼事?」家豪還是有點驚訝。
「阿明一直載著黑鏡,平常只在這附近走動,帶根拐杖,大家都說他……瞎了。」黑輪伯輕輕地說。
「他瞎了!」家豪幾乎是叫了出來。
「嗯,你也知道,左營蓮池潭這裡每年都會舉辦萬年祭,有一年,阿明在廣場上被一個瞎眼老頭纏住,那老頭抱著他吐舌頭在他臉上一直舔,從那一次之後,他就一直戴副墨鏡出門了。」黑輪伯嘆了一口氣。
原來,同學會上大家避而不談,電話裡阿明父親直言拒絕,就是因為這一件事嗎?家豪恍然大悟。
那一天,家豪帶著黑輪伯送的,沒賣完的大腸包小腸回家,爸爸媽媽很開心,想說家豪這小子國外那麼多年,沒忘記家鄉的好味道,還知道要買回來孝敬父母。
隔天,家豪下午又跑去黑輪伯那裡,黑輪伯也很有默契,知道他是來等阿明的,弄好家豪點的東西就忙著招呼其它客戶,有空的時候就跟家豪聊聊,跟家豪討教一些畫畫的常識、聽聽家豪在法國的見聞。
兩個人不談阿明,但彼此心裡都在等著阿明過來吃個黑輪。
到了下午收攤,阿明還是沒來。
第三天,家豪再到黑輪伯那裡,還是沒遇到阿明。
那天回去的路上,家豪心裡已經打算放棄了,回到家一打開門,媽媽就說有人寄信來,家豪拿信封一看,是阿明寄來的信。
發佈日期:2015-10-23
畫壼(7):蓮池潭的黑輪伯

「請問吳曉明在嗎?」
「找他有甚麼事?」
「我是他以前的同學,想找他聊聊。」
「請問你叫甚麼名字?」
「張家豪,是曉明立德國中的同學,也是高職雄工的同學。」
家豪撥打泛黃畢業紀念冊上的號碼,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很低沈,感覺警戒心很重。
最後阿明爸爸給的答案是阿明不在家,後來家豪又打了幾次,通通是阿明爸爸接的,答案千篇一律:阿明不在。留個言,不方便,留個手機,不方便,提供阿明的手機,也是不方便。
很奇怪的軟釘子。不過,打這麼多次,阿明爸爸沒有一次生氣,只是很委婉很客氣的把門緊緊關起來,就是絕口不談此人此事的感覺。
家豪想起同學會時候他提起阿明,海產店裡本來人手一杯台灣啤酒很熱絡,瞬間凍結起來的詭異場景。
沒有人生氣,沒有人錯愕,只是,也沒有人開口說一句。
家豪眉頭一皺,發現案情並不單純。
他想到的唯一方法,是到阿明家附近走走,如果阿明在家並且剛好出來遛達,說不定能碰巧遇到阿明,或者在那裡遇到老同學老隣居,應該也可以問到一些「對案情有幫助的線索。」
阿明家很好記,北高雄著名景點蓮池潭的關武廟,旁邊小巷子進去走幾步有一家賣雜貨店就是了。
國中時候,星期六下午他常常騎腳踏車來找阿明,兩個人在蓮池潭一起釣魚。那時候漫畫《天才小釣手》很熱門,他們兩個各自拿著爸爸的拋線型釣桿,模仿天才小釣手的姿勢,有時候是360度大旋轉邁力把錘桿拋出去,有時候是繞半圈背對著池潭把錘桿一整個旱地拔蔥往後拋,比賽誰拋得遠,輸的人請吃孔子廟前的黑輪片加蘿蔔湯。
十年了,蓮池潭還在,半屏山還在,下午三四點,家豪走在跟以前比起來漂亮多了的潭邊步道。這幾年高雄市政府大力推廣城市美容,蓮池潭當然是五星級的重點區域,環潭路拓寛很多,潭邊步道和自行車道林蔭參天,綠化很成功,碼頭石造型的矮胖路燈一整排,步道有多長,矮胖路燈就多長。
走著走著,從關武廟走到孔廟前。家豪突然停下腳步,目光停留在前方不遠處的一輛推車小攤販。
一樣的彈珠台、一樣的折疊桌、一樣的黑輪片蘿蔔湯,家豪一眼看到開心的不得了,那不就是十年前他跟阿明釣完魚必吃的黑輪攤嗎?
要跟十年後的阿明來個不期而遇,最佳埋伏地點就這裡了!
家豪坐上推車右側的椅子,挑了兩片黑輪、一隻米血、一盤大腸、一碗蘿蔔湯。
不管今天能不能遇到阿明,先吃一頓再說吧!這些小吃,可是在法國巴黎吃不到,就連在台灣的台北,也很少能吃到這樣道地美味的家鄉小吃。
「你……,是那個畫壼的畫家?」黑輪伯輕聲問。
「是的,我是個畫家。」家豪看著黑輪伯,身體很硬朗的老人家,感覺黑輪伯在這邊已經賣黑輪賣了十年以上了,記得十年前國中來吃的時候,也是這位先生。
「你是這裡人吧!小時候常常來我這裡吃黑輪。」黑輪伯開心的問,南台灣就是熱情直爽呀。
「是呀,小時候跟另外一個國中死黨,常常來這裡釣魚吃黑輪。」家豪很驚訝黑輪伯記性這麼好,那一盤大腸吃起來感覺更有味道了。
「我在這邊做十幾年了,都是一些老顧客,有一些還是從小吃到大的,我一看大概能認得出來。上次在電視看到你回台灣的報導,我就感覺是我以前的老客人,而且之前來吃的時候年紀還小。」
那這個黑輪伯,不就是幫忙尋找阿明的最佳人選!家豪突然想到,阿明家就住在這附近,小時候還常常這邊吃。
「阿伯,你還記得我小時候都是跟另外一個朋友一起來吃嗎?」家豪假裝不經意的說。
「你是說吳曉明吧!唉,你們這些孩子,我在這邊賣黑輪,你們常常來這邊吃,雖然嘴巴上只顧著吃不聊,但是久了也稍微有點感情,我就像看你們長大一樣。只是誰也料不到,長大之後,你們倆的發展差這麼多!」黑輪伯嘆氣皺眉,看起來瞬間老了許多。
「咦?怎麼說?」答案快揭曉了家豪心裡想。
「你這些年都沒和他連絡吧!他還常常來我這邊吃東西,說不定等下就來了,待會你看到他就知道了。」
發佈日期:2015-10-22
畫壼(6):阿明

台灣的夏天很熱。
尤其在家豪的家鄉高雄,南國南台灣的燥熱出了名的,每天都是35度起跳的高溫,高雄這個地方又不怎麼下雨,也沒有風,所以在七八月的時候,除非是有颱風來,基本上整座城市的人是被關在一起烤燒的。
高中男校下午通常有課後自習,大部份的男孩會把制服脫掉,剩下一件會露出腋毛的無袖內衣,率性大膽一點的乾脆把內衣也脫,反正就男校嘛,大方露兩點不會少塊肉。
一般男人待在家裡,那就徹底解放了。赤裸上身看電視、打遊戲機、吃飯、上床睡覺也不奇怪。
「兒子,你是去巴黎留學跟法國人學壞了嗎?這是台客的故鄉高雄耶,給點面子,把上衣脫掉!」看不慣兒子在家一整天長袖薄內衣,家豪父親終於發出怒吼。
「爸,我不熱啦,冷氣不是都有在吹嗎?不脫衣服就夠涼了。」家豪沒有抬頭,繼續窩在自己多年沒回的老房間。
其實他這次回來高雄老家之前,在台北工作時已經維持長袖穿著一個月了。
高雄是不下雨的烤熱,台北雖然不像高雄,常常有午後雷陣雨,但台北是盆地,加上市區大樓林立,悶熱起來也是很可怕。紀紀人很好奇家豪乾嘛一直穿的這麼正式,建議他在某些場合可以休閒一點,穿個短袖的polo衫就好了。
不僅僅是經紀人、在老爸,在所有其它人面前,他都不願露出自己的手臂。
手臂上的那個傷疤,很大很奇特,只要一露出手臂,馬上就會引人旁人的注意。
乍看之下,不至於有人會聯想到那是一張臉,本來嘛,傷疤的長法千奇百怪,特別是大一點的傷口,所以,就算覺得那是一張臉也沒有怎樣。
可是,如果會變臉呢?
每天早上家豪起來第一件事,是先看看自己手臂上那個塊傷疤。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那塊傷疤一定是以某個生物學無法解釋的方式,重新化膿然後再結疤,每天家豪手臂上的那塊傷疤,形狀都不一樣。
怪的是,輪廓基本上維持一樣,就是上面的一張小叮噹的圓臉,下面是一條鈴鐺帶子,只是,每天的表情不一樣,眼睛兩個像小山一樣的,是喜悅、眼睛兩邊都朝下一撇,是憤怒、眼睛兩邊朝上一撇,是有點煩惱的樣子、眼睛睜得圓圓大大的,是驚訝不已。
一點也不好笑,他恨不得把手臂那塊肉整個割掉。
他去看過皮膚科醫生。
「你那個傷口是怎麼來的?出車禍擦傷?被燒熱的機器燙到了?還是小傷口反覆感染才變得這麼大一塊?」看到家豪露出手臂的時候,醫生眼睛睜得圓圓大大的。
「騎摩托車不小心犂田。」家豪再怎麼笨,也不會老實說是被女人咬的。
「這個……嗯……,傷口既然已經結疤,應該是好了沒甚麼大礙,開點消炎藥給你。」醫生沒有抬頭再看家豪的手臂,只是一個勁在病歷上疾寫,都是寫那些只有醫學院學生才看得懂的英文。
「醫生……」他搔搔頭,郤言又止。
「還有甚麼問題嗎?」這個醫師眼睛小到眯成一條線,臉上皮膚是真的很好,女的。
「嗯,沒事。」本來他想問醫生會不會覺得這傷疤的形狀很奇怪,但是看這女醫一臉嚴肅專業的表情,還是算了。其實他更想問的是,能不能幹脆重新植皮好了,但這想法自己都覺得乖誕,沒勇氣跟醫生提。
百忙之中,他請經紀人排一天假,說是回老家有事。
他盤點房間裡面專屬於他自己的歷史博物館:幼稚園吵著要帶到學校的玩具刀,國小買的一本十元小叮噹漫畫書,國中工藝課自己織的酷企鵝布娃娃,高職一封從來沒有寄出過的情書。
「兒子,在找甚麼?」看兒子遲遲不脫掉上衣,老爸直接衝進來啦。
「沒有,我自己找就好了,在找以前的資料。」他看了老爸一眼,覺得老爸真的有變老了。
「記得把衣服脫掉喔!」老爸臨走前不忘補充。
翻箱倒櫃找了一陣,終於他找到了,國中的畢業紀念冊。
畢業紀念冊上面有阿明家裡的電話。他也知道阿明在畢業後搬家了,一直沒有到過阿明的新家,如果畢業紀念冊上的家裡電話沒變,應該還是可以找到阿明。
他相信阿明一看到他手上的傷疤,一定有好些因果的故事可以說,畢竟,如果沒有阿明,他也不會認識小薇。
發佈日期:2015-10-21
畫壼(5):化膿結疤的傷口

「阿明沒有來參加嗎?」家豪四周張望了一下,疑惑地問主辦人。
「沒有,前一年辦的同學會,他也沒來……」主辦人講到最後,語氣略帶玄機,好像有甚麼想講的,卻又不知怎麼講出口的事情。
「喔!剛好有事嗎?我也想跟他聚聚。」
「你可以到他家去探望一下他……」
「耶?你有跟他連絡過嗎?他的手機應該沒變吧。」
「沒變,只是,打手機他應該不會接。」
從主辦人的語氣,可以聽出一點古怪,從主辦人的神情,也可以看出一點古怪,但是話講到這裡,好像不方便再問下去了。特別是他注意到,在他提起阿明之後,現場突然間安靜下來,感覺阿明是個禁忌語。
好奇怪,記得念高職的時候,國中同學也辦了兩次同學會,兩次阿明也都有參加,還拉著我一起去呢!怎麼這次不參加了呢?
本來家豪出國之前,阿明一直是他最好的朋友,後來出國學畫,在幾年間和台灣除了父母兄弟之外,其餘朋友都斷了連繫,也包括阿明。這次回國,一直有想說找一下阿明,但是實在太忙了,還沒有連絡過阿明。
想到這裡,他再環顧一下四周,參加這次同學會的人,明顯比以前少很多,氣氛還是很熱絡,但是以前那種學生時代的感覺沒有了,大家都成年了。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想這一次的同學會。他知道有一種講法:學生時代的同學會,大家都會參加,因為每個人的狀況都還差不了那裡去,可是出社會之後,要再舉辦同學會就難了,互相比較的現實壓力讓人不想來同學會。
想到國中時候上課就是一直塗鴨的家豪,幾年之內竟然有這麼大的變化,他感慨人生際遇終究會如何演變,地下街一整排的算命仙也說不准。
特別是當時間的座標軸拉長。
一年半載的時間里,班上同學每個都差不多,公司同事也都差不多,可是如果把時間軸拉長到五年十年,那可不一樣,那是完全不同的故事。
坐在你隔壁的小胖同學,生活只有漫畫跟電動,畢業後幾年,女朋友交過好幾個,而且還分現任和候補!反過來看,你依然宅男加處男一枚。
每天跟你吃飯的小張,進公司才沒幾年,現在升到經理了,房子車子孩子一應具全,反過來看,你依然是專員,只不過從一等專員升到資深專員,人生大事,還在緊鑼密鼓規劃中。
同學會,剛好就是驗證各式各樣人生際遇的場所。有些缺席的人,其實是以無聲的方式表達自己的處境。
難道,阿明也是嗎?
隔天開始,家豪行程依舊排得滿滿的。忙碌使他離那場同學會越來越遠、離學生時代還有阿明越來越遠了。
一個星期過去。
手上被咬的傷痕,一直沒有好。家豪特地請經紀人幫忙買來小時候常常用的面速力達姆、紅藥水,可是不管怎麼擦,傷口就沒有結疤,就是一塊黃色的化膿池在那裡。
洗澡的時候,家豪必須小心翼翼把右手舉起來,用左手衝頭髮跟身體,右手傷痕的地方不能碰到水,一碰到水,不管那水是冷水還是熱水,傷痕處都會有發動中的摩托車引擎燙到的灼熱感。
每隔幾個小時,傷口上的膿必須吸乾淨,換上潔淨的紗布,不然那些膿風乾了之後,會跟傷口黏在一塊,手臂的任何輕微動作,都會扯裂那個傷口,痛得家豪恨不得整只手都打上石膏。
白天還好,再忙都可以抽空洗傷口換紗布,晚上睡覺就很慘,大概睡四個小時醒來照顧傷口,不用設鬧鐘,時間到了一定會被痛醒,而且,如果真的有四個小時可以睡,那還算可以接受,最糟糕的是,只要他入眠稍微深一點,無意識間的翻身無可避免移動到右手,如此他也會被痛醒。
結果是他沒辦法好好睡覺,白天晚上都一樣。
他去看過皮膚科,醫師說是深層潰爛,細菌在裡面不斷滋生,所以一直重覆感染,開了一些外塗藥給他。他也去看過精神科,要求醫生開安眠藥給他,好讓他可以好好睡一覺。
折騰了一個月,傷口越來越大,一直擴大到直徑三公分。這一天半夜,他吃安眠藥讓自己熟睡,醒來之後,他第一眼先是看手臂上的傷口。
傷口化膿,已經風乾,結疤,不痛不癢。可是那結疤的形狀,他越看越覺得眼熟,等到終於看出來之後,他被自己的傷疤嚇出一身冷汗。
應該不會錯的,那是一張小叮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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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壼(4):同學會

高雄愛河邊,清爽熱情的海鮮快炒店。
「來來來,敬我們偉大的小叮噹畫家!」
「國中時候看家豪每天上課畫小叮噹,我知道這小子有前途!」
「有一次趁家豪上廁所,我拿出他抽屜里的計算紙來看,一整本每一頁都是小叮噹,當下真佩服。」
「我怎麼記得你是當下撕下幾張到處傳閱呀!」
「家豪,現在還畫小叮噹嗎?」
「開甚麼玩笑,如果家豪現在還畫小叮噹,那一定畫在小葫蘆上。」
「不想再畫在計算紙上懷念一下嗎?哈哈!」
他很開心,爽快地高高舉起一罐台啤,咕嚕咕嚕,一口氣暢飲到底。
同學你一言我一語,說出連他自己都快忘了的青春年少,那是一個甚麼都不是的年代呀!每天畫小叮噹的國中生,後來成為一個海歸畫家,很適合拍成電影或是出傳記的嘛,哈哈!他很高興自己生長在熱情的南台灣,在巴黎求學過,現在生活在台北,可是如果要他選一個每天畫畫的地方,他會選高雄。
昨天剛在台北開完個展,本來今天經紀人幫他排滿了行程。早上:到故宮出席一項展覽活動,中午:到圓山飯店參加文化局的餐會,下午:到台北市立美術館演講,晚上:到中廣之音接受採訪。
今天一大早,家豪打電話給經紀人,請經紀人幫他取消晚上的行程,他想要在中午之前,趕快搭高鐵回高雄。
「不會吧!我都幫你安排好了。」經紀人在電話中嚇了一跳。
「對不起,我家裡突然有事。」他很抱歉,但是很堅持。
說起來,他會參加這個同學會還真的是突然。儘管他現在小有名氣,他的臉書上沒有粉絲,當初註冊並沒有使用真名,他是用了Vincet這個荷蘭畫家的英文名字註冊。
昨天晚上,突然有個人申請加他為臉書好友。他看那個人的名稱:pan-junjie,完全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不過那個人在邀請信息里寫了:「立德國中」。
一個人可能忘了國中國中同學的名字,但是至少,自己國中國小的學校名字不會忘了吧!看到這四個字,他馬上加他為好友。
閒聊幾句之後,這個潘俊傑跟他說明天舉辦同學會,有些同學沒辦法透過畢業紀念冊連絡到,所以碰運氣在臉書上以國中校名搜索好友。
十年了。當初離開高雄之後,到台北當汽修工人、到歐洲留學、在歐洲奮鬥、好 不容易闖出一點名堂回到台灣,參加國中同學會,剛好是個喘息一下的機會。
不顧經紀人的反對,他自己買好高鐵票。以前,他總是要省錢坐夜班大巴回高雄,直接在車上渡過漫漫長夜,現在有了高鐵,台北到高雄只要不太有感覺的一個半小時,他想親自體驗一下。
他沒有特地張揚自己現在的成就,在到達這家快炒店的時候,他是純粹見見老同學享受海鮮的心情。沒想到一進來,小叮噹、小叮噹、小叮噹、……,每個人見到他都在喊,最後他決定站起身來,跟所有人致敬,一罐台啤乾了這個小叮噹。
他一直認為自己不適合同學會這種場合。一來,他在班上很不活躍,只有一兩個死黨,沒跟死黨在一起的時候,他就是沈浸在畫畫中,畫畫成了他的保護色。二來,他畢業後基本上除了死黨不再跟同學連絡,連死黨也在他到歐洲之後斷了連繫。
這次辦畫展實在太累了,他想要借著來參加這個同學會,輕鬆一下。
「快吃完了,趕快再點吧,看要吃甚麼?難得大家聚在一起!」主辦人潘俊傑帶頭招呼,走過
關於他的話題大伙嚷嚷了一陣,話題開始移轉,每個人找尋自己有興趣的同學,三三兩兩湊成一團,各聊各的。
跟國中時候很像嘛!他想。
如果現在給他一本空白計算紙一隻鉛筆,他會考慮低下頭繼續小叮噹,呵呵。
畢竟這是紀念自己國中時代最好的方式!
他巡視店裡各個角落,想在這群陌生了十年的熟悉面孔里,找個曾經最熟悉的同學。
他的死黨,國中畢業跟他要一本小叮噹畫冊作紀念。兩個人就是有緣,後來還一起念高職汽修班,高職念完,再一起到台北合租房子打拼的那個死黨:阿明。
發佈日期:2015-10-19
畫壼(3):小叮噹和美術館

那天的畫展相當成功,美中不足的只有一件事。
在開記者會的時候,有個女人突然衝出來,在他手腕上狠咬一口。那女人速度很快,顯然預先做好行動規劃,記者會外圍五個保安當時成了蠟像人,眼睜睜看著她衝進來,等到保安開始有反應,他的手已經變成“血手”了。
對於所有來參展的人,那件事只是件單純的意外,連工作人員也這麼想。打個比方:開車在路上偶爾遇到車禍,那是不該發生的交通事故,可是即便它發生,不會覺得奇怪。
那個瘋女人,也是件意外,就一個突然間狂犬症上身的女人罷了。其它人會這麼想很正常,不過,這是建立在女人跟他沒有任何關係的前提下,才會成立的。
到底有沒有關係,一口咬下去的女人最清楚,被咬一口的他,如果不覺得冤也很有可能瞭解自己為什麼被咬。
女人一衝出來就咬他,他被嚇了一跳,驚嚇之餘沒有看清那女人的模樣,直到保安強行把那女人駕走,現場一陣慌亂之中,他才瞥到那女人的側臉。
一張他不會忘記的側臉。
他從小酷愛畫畫。國中時候,學生都會買一本B4大小的空白計算紙,在上面寫數學計算式。他覺得空白計算紙大小適中,拿來當畫作練習簿剛剛好。一開始,他在上面臨摹最喜歡的機器貓小叮噹,左邊翻開漫畫到某一頁,右邊在計算紙上畫出一模一樣的小叮噹,一本計算紙用完翻下來,只有幾頁是真的在搞數學,其它大部份是各式各樣的小叮噹,大笑的、驚嚇的、煩惱的、生氣的⋯⋯、各種表情都有。畫了幾本之後,他練就神功了:旁邊不再需要放漫畫參考,可以直接在空白紙本畫出任何他想要的小叮噹,只要鉛筆線條轉個彎、角度改變一下,小叮噹的表情截然不同,這種簡單創造出來的神奇,他很喜歡。
他桌屜裡堆滿像這樣的小本子,那是他的寶貝。他父母搖頭,覺得這孩子整天不知道唸書,只知道畫畫。他自己有時候也難過,書怎麼都唸不好,只有畫畫還算會。
畫畫時候感到快樂,可是一想到這個快樂是會讓父母搖頭的,他沒辦法真正快樂起來。
如果小叮噹能從計算紙跑出來就好了,他常常叭在桌上一邊畫一邊幻想,他跟大雄一樣成績不好,前途看不到光亮,實在很需要一個小叮噹呀!
在父母威喝之下,他國中畢業後唸高職汽修科,需要學點一技之長。剛開始上課他看汽車構造圖,覺得還蠻新鮮的,可是沒多久,那些沒有表情的機械圖就讓他感到厭煩。
他常常翹課,跑到附近的美術館看畫,看久了,他習慣在課堂上素描名畫,回到家之後,再把素描塗上水彩,弄得房間裡一幅幅名畫,跟美術館一樣高貴又典雅。
他的繪畫實力,就在無數個複製的小叮噹和美術館名畫之中,無師自通打下根基。
在藝術這個領域,成功跟樂透一樣,有實力就是買張樂透,實力越強表示買的樂透越多。嗯嗯重點來了,不管樂透買了多少張,說到中奬,依然個個有希望、個個沒把握。
他心中如果曾經有任何的幻想,也老早被家中清貧的給打破。
高職畢業之後,他離家到外地的汽車廠工作。
和汽車廠同事到酒店玩。他認識一位酒店小姐,他們之間進展很快,酒店小姐到他房間,發現裡面到處掛滿的畫,很欣賞他,勉勵他不要放棄夢想。
那小姐很節儉,在酒店在工作所得到的小費都存下來,本來是要用來付房貸頭期款,買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這是在酒店工作的那位小姐,覺得唯一可以依賴的東西。
後來小姐把這筆錢給他,讓他到歐洲去接受正宗的美術教育,身邊的人都笑她傻,但,小姐覺得買房是實現夢想,讓自己的男人成為一名藝術家,也是實現夢想。
況且,買房人人都可以買、隨時都可以買,而畫畫,不是每個人會擁有的夢想,至少她之前在酒店遇到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更不說能畫上一幅畫。
在他離開台灣的那一天,小姐到機場送他,他們倆都哭了,他要她等到他學成歸國的那一天,她要他常常寫信保持連絡。
那個在機場離別的場景,對於他們倆都是第一次,他第一次坐飛機,她第一次到機場。
到歐洲後,他非常努力,在勤奮習畫之餘,總是到羅浮宮奧塞美術館之類地方,跟在畫小叮噹和翹課到美術館一樣,他將那些世界級的名畫以模仿創作的方式,一筆一畫吸收成自己的養分。
努力是要付出代價的。他一天睡三個小時,拼命打黑工養活自己,同時,不放棄任何成功的機會。
到歐洲後,小姐給他的那筆錢很快就花光,大部份的開銷,是他自己困苦掙來的,所以他並不特別感激那位小姐,歐洲美麗風景和戰鬥生活填滿他整個人,逐漸,他淡忘那位小姐以至於零。
後來他終於成功了。他以中國潑畫山水的技法,創新西方古典名畫開拓出屬於自己的一條路,並且不斷創造新古典,例如在小葫蘆古玩上精巧刻畫出園林山水,那是他最近開展出來的一系列作品。
這個畫展是他回國第一次舉辦的個展,在記者會上那女人衝出來咬他的事情,沒人放在心上,連嗜血的媒體也沒有興趣。
慌亂之中他所瞥見的那女人側臉,讓他想起多年前汽修廠時代的那位小姐,但是畢竟多年前了,他也不確定那女人就是那小姐,說實在的他也不想再去追查。
只不過,那女人咬他手腕的位置,跟咬他的方式,跟從前一模一樣,以前那個小姐,也曾經這樣咬他一口。
發佈日期:2015-10-18
畫壼(2):精神科

醫院大廳全都是等待看病的人。
候診很無聊!有人捧著書看,有人刷刷刷手機,有人乾脆什麼也不做,只是坐在椅子上發呆。
大門打開,一個男人走進來,一臉的憔悴,但掩飾不住身為藝術家的風采。那是一股長期以來不受外界干擾、只專注在自己內心世界所培養出來的氣場。這樣的人走到哪裡,都會吸引人多看一眼。
很快有人發現他是最近爆紅的畫家。他畫畫的技法並不特別,之所以爆紅,在於他是畫在木製小酒壼上,只有拿放大鏡觀看,才能看出裡面有個江南園林、或者是一池錦鯉。
候診室裡一陣騷動,有朋友家人陪同的紛紛低語。他沒有理會,應該說他已經習以為常。
他只是沉默坐在角落。
一個護士從診療室走出來,將他請到裡面去。
門關上之後,門外的候診室又是一陣低語,有人對於他的插隊表示不滿,大部份的人,是對於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感到好奇。
這裡是醫院最特殊的部門:精神科。十個來這裡看病的人,有九個精神不正常,剩下的一個是精神不協調。
身體的病痛可以打針吃藥,可是精神上的病痛,基本上靠打針吃藥治不好。例如那位首先發現他是爆紅畫家的小女孩,每天都睡不好,每個星期來這裡拿點安眠藥回去。沒有治好睡眠障礙,只是靠化學藥物讓自己能強制睡一下。
他應該不是為了妄想症、強迫症這一類病症來這裡,從他一臉惟悴來看,難道也是睡眠障礙?聽說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點心理毛病,藝術家天生敏感,通常精神狀態異於常人,到底他是得了什麼精神病,眾人的議論持續一段時間之後,有個臉皮比較厚的歐巴桑抓住走出來的護士問,結果當然只是被委婉的回絶。
過了很久之後,在眾人殷切期盼之下,終於他走來了。每個人都熱切地望向他的臉,想從他的表情察探出一點消息。只見他臉色跟進去的時候一樣憔悴,現在還很明顯多了幾分焦慮。那個失眠的小女孩很開心,一個箭步上前,表明很喜歡他的創作,希望能幫她簽個名。
他假裝沒有聽到,一手將少女推開,直接走出醫院。留下那女孩滿臉的驚愕。自然,又有一番新的議論,主要是集中在他驕傲的態度上。
本來看個精神科也不是什麼大事,但是他作為知名人物,擺高姿態總是會引起別人反感。那位被一手推開的少女氣憤不過,後來電話打給新聞媒體,記者對於這個線索頗感興趣,追查了幾天,沒有挖出內幕,雖然“知名畫家看精神科”這題材不錯,但是沒有實際聳動的素材,沒辦法成為一條新聞。
私底下記者同行交換過意見,都覺得他剛辦完一場成功的畫展,在畫展上活潑健談,一個在商業上取得成功的痞子藝術家,該有的樣子他都有了,跟女藝人也在鬧緋聞中,怎麼看也不像需要看精神科的人,於是那位少女的爆料不了了之。
記者們沒有猜想到,其實他會去看精神科,就是跟剛辦完的畫展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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